冬河不渡
(一)
周志明发动汽车时,听见儿子又在摆弄那个破手机,还连上了自己的车载音响。
“关小点声。”他的手指掐进方向盘里,后视镜里映出自己沟壑纵横的眉间。十五岁的周慕云蜷在副驾驶,睫毛上沾着黏稠的冬日阳光。
电子乐在车厢里横冲直撞。
“再听一首。”少年故意拧大音量,有些吵人的合成器音色炸开的瞬间,他看见父亲的腮帮抽了抽。
《Youtopia》的前奏突然漫上来,周慕云脊椎像被通了电。昨天林小棠接过他耳机时,听到这首歌的她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少女的发丝扫过校徽,带着一股浓郁的白茶香。
"爸,这歌怎么样?"
周志明打了转向灯。公路桥的阴影碾过挡风玻璃,冰河在桥下裂开细纹。
“吵得很。”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喉结在领口里上下滚动。
周慕云把额头贴上玻璃。桥索的影子一道道划过眼皮,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每一会儿就要瞟向后视镜的眼睛。
音乐声突然断了,带着烟味的外套落下来时,少年立刻绷紧了呼吸。父亲的手指在袖口停顿半秒,收回去时蹭过他发烫的耳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
(二)
大学宿舍的铁架床总在半夜呻吟。周慕云盯着天花板的霉斑,想起那些肥皂泡一样飘着的美丽日子——它们悬在食堂麻辣香锅的热气里,黏在林小棠的水笔尖上,最后碎在储物间生锈的门把手旁边:那是他们第一次偷偷亲吻的地方。
正月十六的风卷着鞭炮屑,父亲正把他的背包塞进后备箱,黑色夹克被吹得鼓胀,像口倒扣的钟。
“好好学习。”周志明说。周慕云数着步子往前走,没回头看他弯下去的腰。
电话在正月二十一下午六点响起,母亲在听筒那边倒气,像是被遗弃在岸上的鱼。
灵堂的菊花蔫得很快,周慕云茫然地跟着老家那些“明事理”的老人,把周志明安置在了一个小柜子里。
“你高三了,”母亲说,“这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第二天,班里就多了一个长吁短叹的声音。
第七天晚上,林小棠把他拽到楼梯间,灯光从气窗劈进来,把她脸上的泪痕照得发亮。“你看着我!”少女指甲陷进他的手腕,发间飘着陌生的香气。周慕云突然想起父亲那盆枯死的茉莉,根都烂透了还开着惨白的花。
“你身上有股棺材味。”林小棠最后说。
(三)
四月清晨的教室后排,施德楼铅笔扎进大腿的瞬间,周慕云终于懂了父亲为什么总咬腮帮子。他挽起裤腿,盯着笔尖在皮肤上留下的暗红色小坑,像一颗被掐灭的烟头。
疼痛是口深井,所有呜咽掉进去都听不见回响。
父亲以前也是这样,在深夜的台灯下和母亲细细的算着账,腮帮子绷紧又松开,牙齿碾磨着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血腥味漫上来。那时候周慕云只觉得烦——父亲总是一副隐忍的表情,像块沉默的石头,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仿佛稍微重一点就会惊扰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教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前排的林小棠偶尔回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秒,又迅速转回去。
周慕云把铅笔转了一圈,金属笔帽硌着掌心。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投在课桌上,风一吹,那些摇晃的光斑就像父亲抽烟时吐出的烟圈,散得很快,连余温都留不住。
(四)
高考结束那天中午下着太阳雨。
考场外的家长挤成一片,雨伞和雨伞碰撞。泥水溅在周慕云的校服裤脚上,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边缘的母亲,她手里攥着一把折叠伞,没撑开。
“考完了?”她问。
“嗯。”
“那就好。”
他们沉默地走回家,在水泥地上积成细流的一道雨水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周慕云的鞋尖踢到一颗小石子,它滚进路边的排水沟,发出轻微的“咚”一声。
(五)
周慕云房间里的储物柜落满了灰。
有一罐咖啡静静地躺在里面,那是周志明常喝的牌子,苦得发涩,周慕云一直喝不惯。高三刚开始时,他偷偷往柜子里塞了一罐,像是某种幼稚的抗议——你看,我也能忍受这种味道。
现在管子里爬满了灰色的菌丝,他伸手碰了碰,霉菌丝就紧紧的沾在指尖上,怎么搓都搓不掉。
曾经里面也有一堆被当做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存放的纸条,有父亲写的“早点睡”,有林小棠传的“今晚等我”,还有一些他自己胡乱记下的数学公式。它们曾经被折得整整齐齐,现在大概和废试卷、饮料瓶、用过的草稿纸一起,被压缩成一块模糊的纸砖,运往某个焚烧炉。
(六)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慕云用脚尖量了量,比父亲高出三公分。
他忽然想起放父亲的那个小盒子,黑漆漆的。父亲在里面显得那么小,在周慕云手上又显得那么轻,周慕云几乎怀疑——这真的是那个能单手把他拎起来的男人吗?
而现在,他比那个记忆里的父亲还要高了。
(七)
舍友的磨牙声像生锈的锯子,月光正顺着砖缝爬行。
周慕云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父亲抽屉里那包崭新牙套——塑料包装都没拆,和所有未完成的誓言一起,永远放在了抽屉里。
他一直有牙疼的毛病。“等忙完这阵子就去看牙医。”周志明总这么说,可他的牙齿始终没来得及去好好地看看,咬字时就一直带着轻微的漏风声,像破旧的手风琴。
周慕云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窗外桂花香混着烧烤摊的油烟,楼下有人喝醉了在唱歌,跑调跑得厉害,像是年久失修的手风琴漏出的破碎音符。
周慕云就坐在床上听了一晚。
(八)
毕业典礼那天,林小棠穿了一条白裙子。
她站在人群里,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落在她肩膀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周慕云远远地看着她,想起高三那年冬天,他们在储物间那个带着白茶味的吻。
“你想去哪所大学?”她曾经问。
“南方。”
“哦。”
风吹起她的裙摆,不再是当年的白茶香气。他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像一条缓慢结冰的河。
典礼结束后,他在校门口的垃圾桶边发现了被丢弃的花束。粉色的包装纸被污水泡软了,蔫头耷脑地垂着,像灵堂里那些枯萎的白色菊花。
周慕云蹲下身,从花束里抽出一支还算完好的向日葵。花茎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汁液,沾在手指上,黏糊糊的。
(九)
临走的那天,周慕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鞋盒。
里面装着他高中时的课本、几张褪色的电影票、一支没墨的水笔,还有父亲的记者证。
塑封的照片已经泛黄,年轻的周志明穿着笔挺的衬衫,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陌生又遥远。周慕云用拇指摩挲着照片,突然意识到,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笑。
证件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
“等慕云高考完,带他去南宁玩。”
字迹有些模糊了,像是被水浸过。
窗外传来出租车的喇叭声,司机催促着快点收拾。周慕云把记者证塞进衣兜,合上鞋盒的瞬间,一滴水砸在纸板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不知道那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十)
父亲和他站在青秀山里,天空蓝得刺眼。周志明指着远处说:“你看,像不像你小时候画的那幅画?”
周慕云想说“不像”,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父亲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一缕烟,消散在山间的风里。
他猛地惊醒,发现火车正穿过一条隧道。黑暗笼罩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