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狼的男孩
他不停地在跑。不知道什么在追着他,也不知道是朝着什么方向,只是在不停地跑。之前还有人在拉着他,但现在只剩他一人,不停地,不停地......直到,一阵刺眼的光照进男孩的右眼。
男孩醒了过来。那面他睡前特意调整的镜子,此刻正将窗外邻居提灯的光芒反射到脸上,这是附近邻居提着灯起来干农活。现在应该是五点多,男孩心想着,他看向床另一头,还在熟睡的母亲。她的呼吸很平稳,显然并没有被男孩换衣服和下床的动静所吵醒。借着窗外的光,男孩轻手轻脚地走到橱柜前,用手拖住柜门,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地打开。他拿出一小份包好的肉干,又仔细的检查一遍,橱柜里剩下那份,应该还够母亲吃上一阵子,但是,药就不一定了。那些药剂恐怕只够再喝两次。他再次看向熟睡的母亲,他咬咬牙,又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
男孩下定决心。他背起昨晚已经收拾好的背包,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靠在墙边的长矛。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这件捕狼的装备是父亲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轻轻打开门栓,将门推开一部分,男孩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母亲依旧在沉睡。毕竟,他也很清楚,母亲其实十分反对他出去捕狼。
“你才十三岁,不该做这些危险的事!”,他想起母亲经常这样说他。
住在对面的阿婆已经提着灯扛着农具走远了。屋内外的温差很大,男孩冻得直哆嗦,他知道只有哆嗦才能勉强让自己去适应冬季的清晨。向上看去,尽管只有几百米,但冠层仿佛遥不可及,那是城镇的所在地。而阳光恐怕只有在被冠层贪婪地吸食掉大部分后,才可能施舍般地在中午淅淅沥沥地洒在位于干层的村落。到那时候母亲才会醒吧,男孩想着。他真的希望母亲可以多睡一会儿,也许正是前段时间没日没夜的操劳才使得她患上了病。男孩关好门,走到了屋后去撒了尿,清理好便盆后,又仔细地检查了柴火和水。在确认没问题后,男孩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根层。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去捕狼。
捕狼人,是这个层区一个特有的职业。这里靠近根层,全天估计也只有两到三个小时能有阳光照进这片区域,这使得附近的影狼群十分多。捕上一只狼,不仅可以解决一周的温饱,其珍贵的皮毛也能在城镇上卖上不少钱;若是运气好,能在狼群的保护下捕到一只小狼,再卖给不管哪一边的某位军官夫人,恐怕这半年生活都不用愁了。
但没有人会在冬季,在这个狼群冬眠的季节去捕猎。影狼们冬眠的巢穴十分隐蔽,如同藏在影子中,更不用提阳光基本上照不进来的根层。即便是最顶尖的捕狼人,也很难在冬季找到狼群的巢穴,更不说还得对付一整群狼。这些道理男孩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便是一名捕狼人。他十分热衷于给自己的孩子讲述自己捕狼的经验和故事。在这个村子里,一位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继承衣钵是很常见的事。相比于眉飞色舞地父亲,男孩总是沉默着。他并不反感当捕狼人,但却更向往冠层的城镇——那整个白天都能浸在阳光里的地方。
通往根层的楼梯如巨蛇盘绕树干,螺旋向下无穷无尽,男孩仿佛坠入蛇腹。他还记得那次父亲带着他去往城镇。那时,通往冠层的楼梯也像巨蛇这般蜿蜒曲折,无穷无尽。当他们登了快五个小时的楼梯,父亲背上狼的尸体,即使经过处理,但也都已经开始发臭时,总算爬出了来。
恐怕那时就连父亲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孩子会这么惊讶。男孩目瞪口呆地定在楼梯的出口,目不转睛望向不远处的城镇。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城镇,以及这么充盈的阳光。若是在村子里,这时候想必还只是一片黑暗,年轻人们才刚起床,懒洋洋地去点燃挂在门口的长明灯。
最后,还是在后面的人不耐烦的催促声下,男孩才回过神来。在匆忙地将他和父亲的申请表交给检察员后,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他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清那些长在冠层的巨大的树叶随风摆动。可当男孩跑到离阳光一步之遥处时,却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试图把手伸出阴影,但又很快地缩回来。男孩回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父亲。出乎他的意料,父亲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往前走。
总算走完最后一格台阶,男孩长舒一口气。已经不记得自己下了多少节台阶才抵达的根层,他只知道中途休息了很多次,吃掉三个黑面包块。沉重的捕狼矛压得他左肩生疼,不得不再次把行李放下来休息。不远处的检查站小屋的长明灯忽明忽暗,里面空无一人,似乎已经荒废一段时间了。
男孩点燃自己的提灯,将其挂在矛柄上。而同样挂在矛柄上的还有一个绳圈,活结的另一头连到矛杆的尾部,这是用来套住狼的脖子的。拉紧绳圈后,再转动矛刺入狼的脖颈,这样既能彻底地杀死狼,也能把皮毛较为完整地保留下来。男孩再次向上看去,想着能否看到位于干层的家。但此时这片黑暗的森林依旧不想接纳一丝一毫来自上方的光亮,他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幽邃和黑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明明自己在出走前已经下定决心,现在却又有些犹豫不决,他为自己的这种恋家想法感到有些羞愧。要是父亲在的话肯定会教训自己,然后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自己年轻时捕狼有多么地英勇。男孩决定,在自己捕到狼之前,都不再向上看一眼。
男孩沿着在巨大的树根上铺着的木板路继续往下走,很快他便走到了地面。男孩扭动提灯,调低亮度,让自己的眼睛去逐渐适应黑暗。这是他们这些住在干层的人的优势,出生在黑暗的人们,能比常人更快地去适应黑暗和孤独。此时,他听到周围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来是自己的出现惊动了这里的某些动物。朝着根层的更深处走去,他看到许多已经没了遮掩的,光秃秃的被扔在路边的捕兽夹和刻满印记的木板,可能是之前的猎人们留下的。
“捕兽夹之类的陷阱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在冠层城镇的屠宰厂里,全然不顾周围同行异样的眼光,父亲双手合十,祈祷了几秒后,开始一边熟练地割下狼皮,一边大声地朝着坐在远处的男孩说到,男孩低声应答,却一直看向厂房外。
“这些影狼不像那些愚蠢的牲畜,他们懂得团结,是高尚且骄傲的生物,怎么会被那种陷阱抓住。”父亲高喊着。
在战争波及到这几片树区的这几年里,附近为了逃避征兵而去捕狼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不拘泥于过去那种背着沉重长矛单独行动的方式,而是成群结队地,在根层影狼可能活动的地方布满捕兽夹和陷阱魔法。这种方法一开始确实可以捕到数量可观的狼,他们经常满载而归。不过父亲却对这种方式嗤之以鼻。
“只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父亲这时的声音却不再愤慨,而是变得严肃。男人看向男孩,旁若无人般地,仿佛此刻偌大的屠宰场只剩下他们父子俩:“每一次捕狼,都是一场神圣的决斗。在进攻前,你可以在心中向他致敬,他当然也会这么做的。接下来就是技术,智慧,毅力的较量。这是对决斗双方的尊敬”。说完后,父亲一改往日的健谈,在完整地剥下狼皮后,默默地开始去除内脏。皮和内脏是要卖给屠宰场,而他们则可以保留部分狼肉,这将是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口粮。
行走在根层,男孩能感觉到中午正在来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仿佛正在变亮,他能隐约看见另一棵树的树干。若是到了正午的话,或许阳光真的可以照进这里。想到这儿,男孩把长矛放下来,活动活动被压麻的左肩,又稍稍调低提灯的亮度。和父亲不同,男孩惯用右手,所以他得保证右臂能在紧急时刻不会酸痛发软。
周围一片死寂,男孩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现在,浪潮般的草丛早已吞没周围的道路,甚至快淹及男孩的膝盖。冬季的根层其实相对来说较为安全,绝大部分危险的捕食者要么是迁徙到温暖的冠层过冬,要么就是躲在某个角落冬眠。继续深入,男孩渐渐听到了稀稀疏疏的流水声,他跳上一个小土堆,前面的草地十分开阔,一条小溪从中流过。男孩决定在这儿歇一歇。树干周围反射阳光的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亮,他确信快就到中午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肉干啃了起来。吃东西对于这个十三岁的男孩来说是件为数不多的可以期待很久的事。但父亲并没有来得及教给男孩,这其实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相对温暖的中午是这个在冬季沉眠的丛林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这块肉干只会带来麻烦。
巨大的闷响突然从上方传来,不仅惊到附近隐蔽的鸟群,也吓到了正在吃着肉干的男孩。瞬间紧绷的神经让男孩没有多想,马上抓起立在一旁的长矛,咬了一半的肉干被男孩扔飞了很远。不过也顾不上来这么多,他举起长矛,想起父亲的教导,做出突刺的架势。环顾四周,鸟群扑闹着飞走,周围很快又安静下来。
男孩的心怦怦直跳。这是他下到根层,把自己淹没在无尽黑暗的这段时间,第一次感到害怕,他努力强迫自己不去向上看。在警戒一段时间,确认周围没有威胁后,男孩总算是放下悬着的心,又开始心疼起吃掉一半的肉干。突然,头顶上方又传来毫无征兆的巨响。
男孩被吓得不清,提起背包便朝着旁边的草丛滚去。他匍匐在草丛里,大口喘着粗气。这样的响声他之前从来没听过,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接着又是连续的几声闷响,没有刚刚那么大。男孩握紧长矛,咬紧牙关,祈祷着这不明所以的响声快点结束。
不知过去多久,男孩的衣服早已被汗水和露水浸湿,握着长矛的右手也满是粘稠的汗水。这段时间巨响再也没有出现,他检查自己的身子,没有受伤,只是在地上趴了太久,用来支撑身子的左臂有些发麻。在地上趴了许久后,男孩稍稍抬起头,仔细地环顾四周。他又听到鸟鸣声,那些和他一样被惊吓到的鸟群又飞了回来,他注意到,此刻周围已经变得明亮。
男孩缓缓起身,并没有巨响,他便决定立刻离开这里。像其他生活在丛林的野兽一样,男孩需要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作为临时的巢穴。甩了甩湿透的衣服和头发,男孩决定先跨过小溪,去往那边地势高一点的地方。
第一步还没迈出,他便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不像是鸟儿的动静,也不是小溪流水的声音,更不是自己的脚步声,但要说陌生倒也不太准确。
那时,父亲用匕首切割着巨大的树叶,用其把处理好的内脏和肉包起来,交给站在旁边的屠宰场员工后,又提起那片剥好的狼皮,骄傲地抖了抖,然后用毛刷顺滑地刷过,向周围人展示着这是一块多么好的皮毛。
唰,唰,唰。
是这个声音,很像。男孩向那边望去,四目相对。他看见了那双深邃且高傲的眼瞳,那琥珀色的眼瞳中仿佛禁锢着一只向往阳光的飞蛾。草丛的影子如波浪般的开始摆动,周围顺滑如影的漆黑毛发逐渐变得立体,而眼眸主人的身形也逐渐从阴影中呈现出来。
影狼。
这是男孩脑内下一秒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思考还没有到位,他的双手先动了。他左手握住矛杆,右手抵在杆尾,扭动身子前倾,奋力刺去。男孩已经很快了,可是并没有刺中。狼只是轻轻俯身,便优雅地躲过了这看似毫无技术可言的一击,但这正中了男孩的下怀。男孩的右手不仅在抵着长矛的尾部,也同时在拉着连在矛尾地绳子,调整着绳套的方向。
骄傲永远是自负生长的温床,这对野兽来说也是一样的。在看到男孩目光中的稚气后,狼本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现在狼想要张开嘴去咬断绳套,不过已经迟了。这场决斗,是男孩开场占据了上风。
在套住狼的脖子后,男孩猛地将绳套拉紧。父亲说过,一般情况下,大部分的野兽若是被套紧了脖子,都会开始四脚蹬地,不停地缩头向后挣扎,殊不知这只会使绳套越来越紧。接下来猎人只要将绳子放出些长度,转动矛杆的同时往回拉,看准时机将矛刺入狼地脖颈。在父亲的指导下,这些动作男孩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父亲总是向每一个他们遇到的人夸奖男孩在捕狼上的天赋。
但此刻狼并没有慌乱地挣扎,它一口咬住矛尖,用牙卡住矛,丝毫不顾锋利的矛刃划开自己的牙床。狼的力气居然大得出奇,以至于男孩根本不能把矛往回拉动分毫。挂在矛柄上的提灯照亮了影狼的眼瞳,男孩惊奇地看到,那琥珀色的眼瞳里不仅有着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凶光,还有另外一种眼神,男孩认得出来,那是母亲特有的那种慈祥的目光,这是一只母狼,而她的这份目光并不是给自己的。
在对峙的刹那,上方炸响一声轰鸣。此时对男孩来说,这巨响轻如微风,但一旁的小狼却被惊得呜嘤一声,肉干从口中掉落到地。
周围树干上的雾气不停地反射着来自上层的阳光。中午,在这个对根层来说最神圣的时刻,第一缕阳光如同丝绸般飘下来,缓缓地盖在小狼身上。仅仅只是余光,男孩便被那由乌黑而顺滑如影一般的皮毛所反射的阳光闪得睁不开眼。那刺眼的阳光仿佛只属于遥远的冠层。
在这一刻,男孩的世界仿佛陷入静止,他完全忘记自己正在和母狼决斗。恍惚间,男孩看见父亲百般不愿,但又无可奈何地跟着一个穿着整洁有力的军装,站得如树干一样笔直的男人走掉;看见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却又咬牙干活,最终积劳成疾,卧床不起;看见自己,正扛着比他还要高的长矛,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去。他看见那位于干层破败的小屋;看见蜿蜒曲折的楼梯;看见被温暖阳光铺满的冠层城镇;他甚至看见更遥远的地方,没有巨树,自己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日出日落。
仅仅只是余光,母狼立刻注意到男孩发现了小狼,她立刻高声吼叫,示意小狼快跑,可小狼像是也被母亲的长鸣吓到,一动不动,不停发出呜鸣。男孩立刻松开左手,跑过去抓小狼。母狼也急了,她近乎疯狂地开始扭动,并用锋利的爪子去划那近乎嵌进皮里的绳索。很快那本来用匕首都无法割断的绳子居然被母狼用利爪割断了,血从母狼脖颈上的一道长长划痕中缓缓流出,她松开咬着的矛尖,低吼着冲向男孩。
母狼这一瞬间的动作出乎男孩的意料。惊讶之余,他也立即反应过来,握在杆尾的右手向前一滑,紧紧地抓住长矛,向母狼的方向横扫挥去。男孩只听得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震得他右手生疼,长矛也因此脱手。母狼发出一声悲鸣,但他甚至没去看母狼一眼。在挥动长矛的那一瞬间,他便一个健步冲过去,抱住还在惊恐中的小狼,向着小溪的方向狂奔。
男孩从来都不知到自己能跑这么快,也能跳这么远,一步就跨过了小溪。他继续向前跑去,这时,他本能地感受到,似乎周围所有的影子,所有的空气,甚至连空间本身都开始往后面凝聚,而这些东西仿佛被一股脑地塞进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里。下一刻,气球被利爪撕开。男孩回头望去,只看得有什么东西,一缕琥珀色,如同藏在影中的箭矢一般,向他冲来,其速度之快甚至让男孩来不及发出惊呼。但下一刻,那团飞快的黑影却在越过小溪时,像是被绊了一下似的,失控般地撞向旁边的草地。紧接着那边便传来母狼痛苦的嚎叫声。
跑,向前跑,不停地跑。
这是此刻男孩脑内能想到的唯一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这棵树。在全身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时,男孩这才察觉到右手一阵钻心的剧痛。被他抓住的小狼已不再慌乱害怕,正狠狠地咬着男孩的右手。男孩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叫声来,他试图用左手去把小狼提起来,但没这么容易,小狼的牙像是嵌在自己右手的骨头里似的根本拔不出来。小狼恶狠狠地盯着男孩,不停发出低吼声。男孩没有办法,他忍着痛,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刻着古老而神秘的图案。他把这张纸压在小狼的额头上。
父亲把两枚银币递给了男孩,“想买什么就去买吧”男人蹲下身来,取下染满狼血的手套后,又把手在衣服干净的地方擦了擦,然后不停地揉着男孩的头发。“你以为我会忘记吗,今天可是你十岁的生日。”
把男孩的头发揉成一团鸡窝后,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我本来是想送你一把捕狼用的匕首,但......但......”父亲开始变得支支吾吾。男孩希望父亲继续说下去,希望父亲能像原来一样,总是自信满满地认为男孩会接过他的衣钵,但父亲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男孩接过染着狼血的银币,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默默地往外走去。
在男孩走出房子前,父亲还是开口打破沉默,“我知道捕狼这活儿又脏又累又危险.......”。
不对,我根本不怕吃苦,只是........,男孩不甘地想着。此刻,阳光就在男孩的前面,只要向前踏上一步就行。
“其实,你没必要去当捕狼人的,你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男孩愣住了,他之前从未从父亲那里听过这样的话,他转过身,下意识地要反驳,但他没有。男孩只是看到站在阴影里的父亲,沾满血污。
“我作为一个父亲可能是不合格的吧”男人苦笑两声,“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两银币可能不多,但.......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那两枚银币染着狼血,沾满了男孩的双手,可他并没有去擦。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当男孩再次醒来时,发现小狼已经松开了口,而被咬破的右手现在已经不再流血,虽然依旧很疼,但至少还能动。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后,转身检查自己的背包,才发现自己用来捕狼的匕首不见了,那是他为自己买的十岁生日礼物,与之附赠的还有一张能让动物迅速陷入昏睡的符文纸。他没有告诉父亲关于符纸的事。背包底部被划出一个大口,或许是在和狼短暂的决斗中,又或是在自己慌不择路地逃跑时。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又休息了好一阵子,男孩才逐渐感受到饥饿。腹部传来的饥饿感一阵阵地煎熬着他,就像是被细细的利齿啃食着。同时,他也逐渐感受不到自己右手,看过去,伤口已经开始发烂流脓。
他勉强坐起身,环顾四周。此刻的根层又重新投入黑暗的怀抱,男孩甚至没办法看清地面。他开始感到后悔。这倒不是为自己单独下来捕狼这个行为,而是因为自己在最后并没有遵循父亲的教诲。那时看到小狼的一瞬间,自己对未来的渴望立刻压过自己对决斗的重视和尊重。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男孩这样安慰自己,但他还是没有抬头向上看。他知道现在既看不到冠层的城镇,也看不到干层的家,只会是一片漆黑。
他也还不能离开这里。虽然听不见也看不到什么,但男孩明白自己被困住了,狼群就躲在这棵树的周围,在自己视线范围的死角。父亲说过,母狼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而在他和小狼昏睡的这段时间,母狼肯定已经唤醒了正在冬眠的狼群。男孩已经能想象到当自己下去时,那无数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琥珀色眼瞳朝自己扑来时的场景。此刻他只能听到自己和在旁边陷入沉睡的小狼的呼吸声。男孩伸手抚摸小狼,毛发如影般从自己的指间顺滑的流过,他能理解自己的贪婪,但也正是自己的这份贪婪才导致被困于此,也将这个小生灵卷进来。
“抱歉”,男孩轻声说着,这句道歉既是对着小狼,也是对着自己。再过一段时间,小狼就会苏醒,到时候就把它还给它的母亲吧,男孩这样想着,不知道狼群会不会放过自己。不过男孩感觉自己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他又慢慢躺下来,想休息一会儿。男孩不再梦到阳光充盈的城镇,不再梦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梦中,他只是在跑,也不知朝着什么方向,不停地跑着。
这时,一阵声音惊醒了男孩,那是兽爪踩过落叶的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犹如一位骑士踏着标准的步伐走入决斗场时所发出的声音。男孩起身朝树下看去,那抹琥珀色的眼瞳对他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或许是因为母狼的到来,又或许是快到中午的缘故,树的周围竟开始逐渐变得亮起来。他看清了,母狼嘴里叼着自己的匕首。看到男孩,母狼并没有显得十分愤怒或是急躁。四目相对,他仿佛读懂了母狼的眼神,下来吧,让我们继续彼此的决斗。
父亲说得没有错,影狼的确是骄傲且高尚的生物。
男孩再没有犹豫,现在正是补救的时刻。他抱起小狼,爬下树枝。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树干上满是留着血迹的爪痕。他看向周围,之前还空无一物的阴影里逐渐显现出一双双琥珀色的眼瞳。男孩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预想之外,狼群并没有群起而攻,他甚至听不到它们低吼的威胁声。男孩缓缓地把怀中沉睡的小狼放在树干附近,然后站起身,走到母狼的面前。
阴影中走出一另只狼,把小狼叼走。它的脚步毫无声响。
他注意到母狼的前爪上,断掉的利爪沾满鲜血,泥土和木屑。她没有朝男孩冲来,反而是将在嘴上叼着的匕首扔了过来。捡起匕首,男孩默默地向狼表达敬意。现在,一人一狼之间的决斗,要重新开始了。
男孩抑制住立刻刺向狼的冲动,右手的疼痛反而让他保持清醒。冷静下来后,男孩开始观察对方的动作。处于劣势的一方,首先得做好防御,父亲曾这样教导自己。在那一刻,世间万物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狼。
虽只感到一阵微风,男孩突然向侧方扑倒翻滚,惊险地躲过狼几乎毫无征兆地冲刺。但狼并不准备给他任何喘息的功夫,再次扑来。这是生死的对决,无论是什么都要用上,男孩没有再躲,他站稳脚跟,以自己的右臂为格挡,反而向着狼冲过去。男孩做好了觉悟。下一秒,狼尖利的牙齿便咬穿男孩的胳膊,鲜血喷涌而出。在巨大的冲击和疼痛下,他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因为剧痛而喊叫,男孩像一个真正的猎人般,在抵住冲击后,将自己的右臂进一步地往前推去。他听到狼的尖牙划破肌肉和血管的声音。如同上次狼用牙齿卡住自己的长矛,这次,男孩用自己的右臂卡住狼的牙齿。这个负伤且饥饿的男孩此刻竟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狼牙死死地卡进男孩右臂的尺骨和桡骨间。好几次,狼试图把牙拔出来,但都以失败告终。
与此同时,狼的双爪也从两侧袭来,男孩奋力从右臂中榨取出一丝力量,拼尽全力向上抬,使得狼的左爪只是划破男孩的额头。但右爪,男孩眼睁睁地看着其狠狠地抓进自己的左眼。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去格挡。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男孩此时思维却异常清晰。自己需要同时控制住狼的头部和右爪。
左手紧紧地握住匕首,然后高高举起。男孩把自己新买的匕首展示给父亲。匕首上沾着狼血。男孩没有把银币上的血擦掉,他甚至没有擦掉自己手上的血。不过很奇怪,他能记得当时武器店老板异样的神情,却已经记不得父亲那时是什么表情。
男孩以身为绳,套紧狼的脖颈,如同在父亲的指导下,自己所做过的无数次的训练一样,举起的匕首如同长矛一般深深地刺进狼脖颈处的伤口。可狼既没有哀嚎,更没有后退一丝一毫。在抓破男孩的左眼后,狼的右爪按住男孩的脸向下划去。男孩只觉得有浓稠甜腻的血液涌进破裂的鼻腔。他的左手因此脱力,男孩本身就不擅长使用左手。更糟糕的是,狼的牙齿也终于在不断的挣扎中从男孩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臂里拔了出来。
此刻,剧烈的疼痛使得男孩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倒去。狼趁机冲向前,用爪子压住男孩的左手。他试图用腿去蹬狼,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接下来,他只是感到几颗锋利的牙尖咬住自己的脖子。这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生灵,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力,用可能的各种方式去致对方于死地。
巨大且连续不断的响声突然从上方传来,倒在地上的男孩看清了,那是一束束魔法在上空发生着爆炸。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已经很亮了。他看到在遥远的上方,有着无数的人影,进行着和此时的自己一样的搏杀;他看到周围的狼群只是在围观,庄严肃穆;他看到狼的琥珀色眼瞳里囚禁着的那只飞蛾正做着死前的挣扎。男孩明白,现在已是最后的时刻。脖颈处传来更为剧烈的疼痛,在他仅剩的右眼里,视野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周围的黑暗要将男孩吞没。在那最后一刻,男孩看到自己那疼痛不止,早已不受意识控制的右手,握紧了插进狼脖颈上的匕首。
黑暗中,男孩在不停地跑着,不知朝着哪个方向。不过很快他便不再奔跑,似乎想通了什么,慢慢停下来。或许这份黑暗和孤独,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他躺在地上,向上方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应该要睡过去了......直到,一阵刺眼的光照进男孩的右眼。
男孩醒了过来。
中午,阳光像是一名勇敢的猎人,在这片无尽幽深的森林里杀出一条血路,费尽千辛万苦,最终来到男孩的眼前。他没有闭眼,静静地享受着缕缕阳光的温暖。自己基本上感受不到疼痛或是疲惫。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那白骨森森的右臂和满是鲜血的右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似得。他试图用左手去掰开狼口,但是失败了。自己的左手能动一动似乎已经是个奇迹。虽然狼的尸体压着他几乎喘不过气,不过算了,他暂时不想去挪动她。男孩费力地抬手阖上那双琥珀色眼瞳,里面囚禁着的飞蛾早已不见踪影。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向着阳光飞去。
现在,他只想躺着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