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 Malosangue 【7】
那不勒斯的秋日假期,像一个慵懒的、上了年纪的贵妇,总是姗姗来迟。
当北方的米兰和都灵早已被阴冷的秋雨和初冬的寒意所笼罩时,这座地中海城市却依然顽固地保留着大片大片属于夏日的、温暖而又灿烂的金色。
天空是一种清澈透亮的、被海水反复洗涤过的蔚蓝色。阳光不再像盛夏时那般灼热逼人,而是变得柔和、慵懒,像一层薄薄的、暖融融的羊绒毯,温柔地覆盖在城市那些古老的、被岁月染成赭石色的屋顶上。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混合了海水的咸腥、成熟柑橘的清香和街角炒栗子小贩那里飘来的、带着一丝焦糊味的甜香的、独特的味道。这味道,就是那不勒斯秋天独有的、令人心安的体味。
这个假期,对于马可·埃斯波西托家而言,更是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里程碑式的意义。
因为,在某个平平无奇的、阳光明媚的下午,两个穿着印有SIP(意大利电信公司)标志的蓝色工装的、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工人,终于像两个迟到了整整两年的天使一样,出现在了他们家那扇总是紧闭着的、冰冷的铁门前。
他们的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和一部崭新的、米白色的、在当时的意大利家庭中还算得上是“奢侈品”的转盘式电话机。
伊莎贝拉激动得几乎要当场划个十字,来感谢圣母玛利亚那迟来的、却又无比精准的恩典。
她用朝圣般的、虔诚的态度,看着那两个工人,将那根黑色的、如同脐带般的电话线,从墙角一个早已被灰尘堵塞了的预留口里,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然后,他们用几颗钉子,将电话线固定在墙壁的踢脚线上。最后,他们将电话机的插头,稳稳地,插进了那个崭新的接口里。
当其中一个工人拿起听筒拨了几个号码,然后对着话筒里那个遥远的、公式化的声音,用一种敷衍的、那不勒斯式的含混口音说了几句“喂,听得到吗?好了,就这样吧”之后,这场充满了现代工业社会仪式感的“接生”过程,就算是正式完成了。
埃斯波西托家,这艘在信息时代的汹涌海洋里,一直依靠着最原始的、口耳相传的方式来航行的、孤零零的小船,终于在今天,拥有了它自己的、可以与外界联通的声纳系统。
“好了,夫人。”
那个满脸胡茬的、看起来更年长一些的工人,将一张需要签字的、写满了各种马可看不懂的条款的表格,递到了伊莎贝拉面前,“在这里签个字就行了。恭喜你,从现在起,你也是个‘摩登’的意大利人了。”
他这句话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但伊莎贝拉却听得无比受用。
她用她那双因为常年使用针线和熨斗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接过那支廉价的圆珠笔,然后,像签署一份决定了国家命运的和平条约一样,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在表格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Isabella Esposito。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
等到那两个工人叼着伊莎贝拉硬塞给他们的香烟,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她才像一个刚刚得到了一件最珍贵玩具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部安静地躺在客厅茶几上的、米白色的电话机。
它的塑料外壳,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那个圆形的、布满了数字小孔的转盘,像一朵神秘的、等待被唤醒的机械花朵。
伊莎贝拉用手指,伸进那个标着“1”的小孔里,轻轻地,将转盘,拨到底部。
转盘在弹簧的作用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富有节奏感的“哒哒哒”的回弹声。
这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如此的悦耳,如此的……充满希望。
“我的上帝啊……”伊莎贝拉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她看着马可,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混合了喜悦与心酸的笑容。
“你看到了吗?马可。我们家,终于有电话了。我那张在前年就填好寄出去的申请表,他们,总算是看到了。”
马可当然知道那张申请表。
他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一个雨天。母亲伊莎贝拉,趴在厨房那张小小的餐桌上,一笔一画地填写着那张从邮局领来的、充满了各种复杂条款和官僚主义陷阱的表格。
她填了很久。因为有很多词,她不认识,需要马可帮她在字典里查。还有很多关于家庭收入和个人信息的栏目,让她感到羞耻和为难。
那张薄薄的表格,对她而言,像一张通往另一个“体面”世界的、昂贵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船票。
而现在,这艘迟到了整整两年的大船,终于,在一片充满了“哒哒”作响的机械回声的、胜利的鸣笛声中,缓缓地,靠岸了。
“虽然,”伊莎贝拉擦了擦眼角,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当初,肯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一求帕斯夸莱,或者……或者别的什么‘能人’。说不定,我们家的电话,去年,甚至前年,就已经装上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我们不能再欠了,马可。”她说,“我们家现在,欠下的人情债,已经太多了。多得像一座山,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马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懂。
那不勒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这里,人情是一种比里拉更坚挺、也更危险的货币。
你今天接受了某人帮你“插队”装电话的“恩惠”,明天,你就可能需要用帮他的某个沾满了血腥味的“生意”做伪证,来偿还这份“人情”。
中间人(intermediario),永远比电信局(SIP)有效率得多,但任何事情,都不是万能的。
这个城市的权力网络,像一张巨大而又精密的、由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所构筑起来的蜘蛛网。而他们埃斯波西托家,早已被太多的“人情债”的蛛丝给缠住了。
去见过马里奥老爹,是债。
帕斯夸莱去“调解”安东尼奥的风波,更是债。
他们现在,就像一个早已在赌场里输光了所有筹码、信用彻底破产的赌徒。在他们将这些堆积如山的、旧的“债务”结清之前,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去借一笔新的“高利贷”了。
所以,伊莎贝拉选择了最笨,也最“干净”的方式——等待。
用整整两年的、漫长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等待,来换取这份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不需要对任何人感恩戴德的、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现代文明”。
“好了,”伊莎贝拉很快就从那短暂的伤感中,恢复了过来。她拍了拍手,脸上重新绽放出那种充满了希望和计划性的光彩,“现在,我们有电话了。马可,你的那本同学录,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指的,是那本学校里自发组织编写的、简陋的班级通讯录。
那是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小本子,里面用一种最简单粗暴的、按姓氏首字母排序的方式,罗列着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家庭住址,以及……电话号码。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电话号码。
在这所汇集了整个那不勒斯各个阶层的“精英”子女的学校里,这本小小的通讯录,本身,就是一张最直观、也最残酷的阶级地图。
那些来自沃梅罗和波西利波的富家子弟,他们的名字后面,不仅有一个清晰的、七位数的电话号码,甚至还有人用括号,标注着“别墅专线”或“某某医生诊所”的字样。
而那些来自下城区的、家境普通的孩子们,他们的电话号码那一栏,要么是空白的,要么,就写着某个邻居家小卖部的电话。而他,马可·埃斯波西托,之前,就属于那片最广阔的、沉默的“空白”。
每次当有同学,比如班长,需要打电话通知什么紧急的、关于补课或考试变动的事项时,他总是那个唯一需要被“特殊对待”的人。班长会用施舍般同情的语气对他说:“埃斯波西托,你家没电话,明天,你自己记得早点来学校看布告栏。”
那种感觉,就好像全班同学都乘坐在一艘现代化的、通讯发达的巨轮上,而只有他一个人,还划着一条最原始的、只能依靠看星星来辨别方向的独木舟。
而现在,他终于也要有自己的船票了。
这让马可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巨大的欣慰。
他从自己那个总是塞满了各种“不合时宜”书籍的书包里,翻出了那个蓝色的小本子。他翻到属于自己姓氏“E”的那一页,然后,用一种近乎于书写神圣经文的、庄重的姿态,拿出他最好的那支钢笔,在一片空白的、期待已久的“应许之地”上,工工整整地,填上了那串属于他们家的、崭新的、还带着几分陌生的七位数字。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名字——Esposito, Marco。
然后,他用笔,在后面,重重地,划掉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般跟随着他的、括号里的注释——
orario pasti, chiedere della madre, Isabella.
(饭点时间,找他母亲,伊莎贝拉)。
那是之前,为了应对一些极其罕见的、非找他不可的紧急情况,而留下的、他家楼下那个小餐馆的电话。是一个充满了辛酸和卑微的、最后的联络方式。
现在,他不再需要它了。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真正地,成为了这个“集体”的一员。不再是一个需要被特殊标注的、游离在体系之外的“异类”。
他把通讯录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好奇地翻看着。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名字。
拉加尔塔,克劳迪奥。
Lagarta,Claudio.
那个脑子里只有足球的克劳迪奥。他的电话号码后面,标注着他父亲开的那家小小的汽车修理铺的名字。
朱利亚诺,朱塞佩。
Giuliano,Giuseppe.
那个沉迷于武器和革命的朱塞佩。他的号码很奇怪,似乎是一个公用电话亭的号码,后面写着一行更奇怪的注释——“每周三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投入一百里拉,说出暗号‘红星’”。马可可以想象,这一定又是他那个疯子,在玩什么“地下工作者”的、可笑的角色扮演游戏。
然后,他的指尖,停在了“R”的那一页。
Romano, Sofia.
那个名字,像一颗小小的、却又无比明亮的星星,瞬间就点亮了整个页面。
她的名字后面,是一串清晰的、看起来很普通的七位数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注释。简洁、干净、体面,就像她本人一样。
马可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了起来。
他想起了索菲亚。想起了她那双总是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的褐色眼睛,想起了她那串如同金色铃铛般清脆的笑声,想起了她身上那股总是很好闻的、淡淡的香气。
他想起了他们之间那个“下周一见”的约定。
而今天,就是那个新的“下周一”的前一天。
一个念头,像一株被施了魔法的、疯狂生长的豆蔓,无法抑制地,从他的心底,破土而出,迅速地,缠绕住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给她打电话。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具有诱惑力。
为什么不呢?
他现在,也是一个拥有电话的“体面人”了。他有这个资格了。
而且,这是一种礼貌,不是吗?
他现在,是她们那个小圈子的“朋友”了。那么,在假期的最后一天,给自己的朋友们,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聊几句无伤大雅的闲天,这不是很正常的、理所应当的社交礼仪吗?
是的,就是这样。
这只是礼貌。
他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充满了“成年人”逻辑的借口,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内心那个还在因为自卑和胆怯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妈妈,”他转过头,对那个还在一旁,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着那部新电话机的伊莎贝拉说道,“我……我想用一下电话。给……给我的同学,打个电话。”
“同学?”伊莎贝拉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那种“我什么都懂”的、了然的笑容,“是……是那个罗马诺家的好姑娘吗?”
马可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不……不是……”他有些心虚地,试图掩饰,“是……是她们所有人。索菲亚,还有安娜,还有西尔维娅。就是……就是打个招呼。礼貌,你知道的,这是礼貌。”
“好好好,礼貌,礼貌。”伊莎贝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用一种充满了宠溺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快去打吧。让她们也知道,我们家,现在也是有电话的人了。别让她们觉得,我们还是那种需要靠别人传话的乡巴佬。”
得到了母亲的“批准”,马可感觉自己像是拿到了可以发动一场战争的、最高统帅的命令。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部崭新的、米白色的电话机前。
他的手,有些颤抖。
他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好闻的塑料香味的听筒,贴在自己的耳边。
“嘟———”
一阵平稳的、持续的、充满了现代文明气息的忙音,从听筒里传来。
这声音,对他而言,像是一种最美妙的、来自天堂的音乐。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通讯录上那串属于索菲亚的、他几乎已经能背下来的号码,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将转盘,拨到底部。
哒。
哒哒。
哒哒哒。
七个数字,拨完了。
电话那头,平稳的忙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充满了期待和未知的、同样富有节奏感的“嘟……嘟……”的接通声。
马可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时发出的、那种擂鼓般的轰鸣。
“Pronto?”
(喂?)
一个声音,从听筒的另一端传来。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是她。
是索菲亚·罗马诺。
马可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又一次,短路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他想好了,他要先礼貌地问好,然后用一种轻松而又风趣的语气,问她假期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去看什么新的电影,或者读了什么有趣的书。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从帕斯夸莱那里学来的、关于那不勒斯队最新一个乌龙球的、油腻的笑话。
但此刻,当他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时,他那颗装满了各种作战计划的、可怜的脑袋,却像一个被按下了删除键的硬盘一样,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Pronto?”电话那头,见这边没有回应,又带着一丝疑惑,重复了一遍。
“是……是我。”马可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有些干涩和变形,听起来,像一个正在变声期的、可笑的十四岁男孩。
“是我,马可。马可·埃斯波西托。”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在那几秒钟的沉默里,马可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的审判。
她是不是觉得,接到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的电话,是一件很烦人的事?
她是不是……
“哦,是你啊,马可。”
索菲亚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声音里更多的是一种礼貌性的、恰到好处的惊喜。
“真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你们家……装电话了?”
“嗯,是的。今天下午刚装的。”马可连忙回答,像一个急于向老师汇报自己最新学习成果的小学生。
“那太好了。”索菲亚说。这句赞美,是如此的得体,如此的恰到好处,既表达了祝贺,又没有显得过分热情而失了分寸。“以后联络起来就方便多了。”
“是啊……是啊……”马可感觉自己像个只会重复单音节词的傻瓜。
“那你……你这个假期,过得怎么样?”他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第一个问题。
“嗯,还不错。”索菲亚的回答,依然是那种无可挑剔的、属于“好女孩”的标准答案,“前两天,和我爷爷去了一趟伊斯基亚岛,参加了一个他老战友的孙子的洗礼。昨天,又陪我妈妈去翁贝托长廊,买了一顶新的帽子。总的来说,挺悠闲的。”
她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勾勒出了一幅马可完全无法想象的、充满了阳光、游艇、奢侈品和家庭温情的、属于沃梅罗山丘的、完美的假期画卷。
而马可呢?他的假期,是在帮母亲修补那些永远也缝不完的旧衣服,是在那不勒斯的街头,亲眼目睹了一场血腥的枪战,是在图书馆里,读完了斯宾格勒那本充满了末日气息的、令人绝望的著作。
他们之间那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又一次,以一种最残酷、也最不经意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呢?”索菲亚似乎也感觉到了电话这头的沉默,她很自然地,将话题抛了回来,“你过得怎么样?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她最后那句问话,带着一丝关切,也带着一丝提醒。她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别忘了,是谁,在上周,将他从那场巨大的“麻烦”中拯救了出来。
“没……没有。”马可连忙否认,“一切都很好。”
他不能告诉她,他遇到的麻烦,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还要复杂。他不能让她知道,他那个消失了十二年的父亲,又像一个幽灵一样,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他更不能让她知道,他现在,还和一个像帕斯夸莱那样的、街头的无赖,扯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的人情关系。
这些东西,太脏,太复杂,太“下城区”了。
他不能用这些东西,去污染了她那干净的、明亮的、属于“山丘之上”的世界。
他只能继续,扮演着那个她所希望看到的、有趣的、无忧无虑的“小丑”。
他又讲了几个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笑话。索菲亚在电话那头,也发出了几声礼貌的、恰到好处的轻笑。
这通电话,就在这样一种充满了虚假的热络和真实的隔阂的、尴尬的气氛中,持续了七八分钟。
最后,索菲亚用一句“我妈妈叫我过去帮忙准备晚餐了”,得体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好的,那……那就不打扰你了。”马可说。
“嗯,下周一见,马可。”
“下周一见,索菲亚。”
挂上电话,当听筒里那清冷的声音,重新变回那单调的“嘟——”的忙音时,马可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耗尽了全部心力的、艰难的战役。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背后那件旧T恤,已经被冷汗给浸湿了一片。
但同时,一种巨大的、空虚的满足感,也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做到了。
他成功地,维系住了这条脆弱的、需要他用尽全力去表演才能勉强维持的、通往“新世界”的丝线。
伊莎贝拉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既紧张又兴奋的、魂不守舍的样子,脸上一直挂着那种“我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的笑容。
“怎么样?”她等他挂上电话,才走上前,关切地问。
“挺……挺好的。”马可说。
“那就好。这就对了。”伊莎贝拉满意地点了点头,“女孩子嘛,就是要多联络,多关心。感情,都是聊出来的。”
马可没有接话。他只是拿起那本蓝色的通讯录,又翻了翻。
他按照自己定下的“礼貌”规则,又依次给安娜和西尔维娅,也都打了电话。
和安娜的通话,要轻松得多。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地,跟他抱怨了半天她那个新请的、极其严格的钢琴老师,又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了她昨天晚上看的、一部关于外星人入侵地球的美国科幻电影。
而和西尔维娅的通话,则更简短,也更……有距离感。那个文静的、似乎永远都隔着一层雾的女孩,只是用一种礼貌而又疏远的语气,回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然后,就用一句“我还要写一篇读书报告,下周交”,迅速地,结束了对话。
打完这三通充满了阶级差异和社交压力的“礼貌性”电话,马可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在三个不同的、充满了潜规则的牌局上,和三个牌技都远高于自己的对手,周旋了一圈的、疲惫的赌徒。
他将通讯录扔在沙发上,然后,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陷进了那张已经有些塌陷了的、旧沙发的怀抱里。
下午的时间,还很长。
长得让人感到一阵阵的、无所事事的恐慌。
窗外的阳光,依然很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暖洋洋的光斑。
马可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几道因为墙皮受潮而产生的、细微的裂痕,将它们想象成一张复杂的、通往未知国度的地图。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做。
比如,继续去啃那本斯宾格勒的、厚得像块砖头一样的《西方的没落》。又比如,去帮母亲,将那些堆积如山的、等待修补的旧衣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但他的身体,像被注入了铅一样,沉重,懒惰,不想动弹。
那三通电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能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脏的、只剩下了一个漂亮外壳的玩偶。
他无意识地,又伸出手,拿起了那本被他扔在沙发上的、蓝色的通讯录。
他的手指,习惯性地,在那些印着熟悉名字的纸页上,漫无目的地,来回滑动着。
A, B, C...
他的指尖像一个漫无目的的旅人,在一片由姓名和数字构成的、小小的森林里,随意地、不带任何目的地,游荡着。
然后,他的手指,在一个地方,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那个地方,在“G”的那一页。
一个他之前,从未特别留意过的名字。
Giordano, Valentina。
焦尔达诺·瓦伦蒂娜。
这个名字,不像索菲亚·罗马诺那样,一出场,就自带了高光和背景音乐。它也不像安娜和西尔维娅那样,总是作为一个亲密的“附属品”,和索菲亚的名字,捆绑在一起。
它只是安静地,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颗被遗忘在沙滩上的、一颗并不起眼的、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折射出了一丝奇异光芒的、小小的贝壳。
而让马可的手指,停下来的,不是这个名字本身。
而是,写下这个名字的那个字迹。
在这本充满了各种各样潦草的、幼稚的、充满了青春期浮躁气息的字迹的通讯录里,这个字迹,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那是一种公正,娟秀,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古典主义克制美的、漂亮的意大利手写体。每一个字母,都写得一丝不苟,间架结构匀称,笔锋的起落之间,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成熟的韵味。
那字迹本身,就透露出一种信息——写下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内心拥有着强大秩序感和良好教养的、与众不同的人。
马可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人用一根小小的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
焦尔达诺·瓦伦蒂娜。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模糊的、却又清晰的涟漪。
他想起来了。
图书馆。
那个被一群激进学生围攻的、孤零零的背影。
那个在所有人的咆哮和攻击面前,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于可怕的、超然物外的平静的女孩。
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清瘦的、却又无比坚毅的侧脸。
以及,那双……
那双像清冷的月光一样,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和伪装的、明亮的眼睛。
马可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漏掉了一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娟秀的名字后面,那串同样写得一丝不苟的、七位数的电话号码上。
他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他想给她打电话。
这个念头,与刚才那个想要给索菲亚打电话的念头,截然不同。
前者,是混杂了虚荣、欲望和一种“向上攀爬”的社会性焦虑的、功利性的冲动。他想通过那通电话,去确认一种“关系”,去巩固一个“身份”。
而此刻,这个念头,则要纯粹得多,也……危险得多。
它不来自于任何社交上的需求。它只来自于一种最原始的、无法被逻辑所解释的、纯粹的好奇心。
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这样一个拥有着如此强大的、冷静的内心世界的女孩,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会是怎样的?
他想知道,当她一个人,待在自己那间可能堆满了各种深奥书籍的、安静的房间里时,她会想些什么?
他想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在那个充满了火药味的下午,在图书馆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曾经有过一个像他一样的、卑微的偷窥者,用一种充满了敬畏和爱慕的眼神,与她,有过一次短暂的、跨越了整个阅览室的对视?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却又燃着魔鬼般火焰的种子,一旦在他的心里落下,就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充满了诱惑的参天大树。
他知道,他不该打。
这是一种冒犯。
对于像瓦伦蒂娜·焦尔达诺这样的女孩,对于一个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构筑得如同一个坚不可摧的、与世隔绝的城堡一样的女孩,任何未经允许的、来自外部的打扰,都是一种粗暴的、不礼貌的入侵。
他更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打这通电话。
他们不是朋友。他们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有那一次短暂的、充满了误解和想象的对视。
可是……
可是,下午的时间,真的还很长。
长得让他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空虚的寂寞。
他刚刚才从索菲亚和她的朋友们那里,体验到的那种被接纳的、温暖的幻觉,在电话挂断后,正在一点一点地,迅速地冷却,消散。他又变回了那个孤零零的、无所事事的、必须独自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巨大而又空旷的世界的马可·埃斯波西托。
他需要一点什么,来填补这份巨大的空虚。
哪怕,那只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会招来对方冷漠的、甚至是鄙夷的回应的冒险。
那也比现在这样,像一个被遗弃在沙滩上的、空洞的贝壳,要好。
“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小子。”
帕斯夸莱那粗俗的、却又充满了某种实用主义哲理的话,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是的,赌博。
他拿起那个还带着他手心温度的、蓝色的通讯录,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颤抖着,将他那仅剩的、最后一点名为“勇气”的筹码,又一次,推向了命运的赌桌。
他走到了电话机前。
他拿起听筒。
他拨出了那串娟秀的、带着几分古典主义克制美的、陌生的号码。
哒。
哒哒。
哒哒哒。
每一下转盘的回弹声,都像一声来自地狱的、充满了诱惑的召唤。
他不知道,电话的那一头,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是一个天使,还是另一个魔鬼?
亦或者,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由这两者混合而成的、更复杂的、也更致命的……存在。
那不勒斯的秋日午后,阳光像融化了的、温热的蜂蜜,黏稠地,缓慢地,从高大的窗户,流淌进国家图书馆那空旷而又寂静的阅览室里。
马可·埃斯波西托的指尖,划过那串娟秀得如同中世纪抄经士手笔的电话号码,仿佛能触碰到书写者那份超越了年龄的、冷静而又克制的灵魂。他几乎能想象出,瓦伦蒂娜·焦尔达诺在写下这串数字时,那副恬静而又专注的神情。
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像一股在休眠火山深处悄然涌动的、滚烫的岩浆,瞬间就冲垮了他那由自卑和胆怯构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心理堤坝。
他必须打这个电话。
就像一个干渴的旅人,在沙漠里看到了一口清澈的、却又可能含有剧毒的水井,他知道自己不该喝,但那份求生的、或者说,是求知的本能,却逼迫着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尝一口那致命的甘泉。
他攥着那本小小的、仿佛有千斤重的蓝色通讯录,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一个即将要奔赴刑场的死囚,迈着沉重而又决绝的步伐,走向了客厅里那部米白色的、还散发着崭新塑料气味的“断头台”。
他拿起听筒,那熟悉的、平稳的“嘟——”声,像一声来自另一个“正常”世界的、单调的召唤。他的手指像一根笨拙的、不听使唤的木棍,插进了那个标着数字“3”的小孔里,然后,用力地,将转盘,拨到底部。
哒哒哒。
他又伸进那个标着“8”的小孔。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时间,仿佛被这富有节奏感的机械回弹声,拉长成了一条无尽的、充满了未知和恐惧的甬道。
终于,最后一个数字,拨完了。
电话那头,代表着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
“嘟……嘟……嘟……”
那沉稳而又富有韵律的接通声,像一个计时器,不紧不慢地,倒数着他那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脏的、最后的安宁。
一下。
两下。
三下。
就在马可几乎要因为无法承受这份巨大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心理压力,而猛地挂断电话时,那头的接通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声音。
一个他从未听过,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无比“熟悉”的声音。
“喂?”
那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条在深山里无声流淌的、清澈见底的小溪。它不像索菲亚的声音那样,带着一种经过了良好教养训练的、圆润的质感;也不像安娜的声音那样,充满了甜美的、叽叽喳喳的生命力。
它里面,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它的主人,只是在履行一个最基本的、属于语言功能的、物理性的发声动作。
但这平淡的、近乎于无机质的声音里,却又隐藏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小块最纯净的、最坚硬的水晶,能轻易地,穿透世间所有的喧嚣和伪装,直抵事物的本质。
这声音,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马可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死死地掐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各种各样的开场白,从最礼貌的自我介绍,到故作轻松的问候,再到他刚刚才学会的、那种帕斯夸莱式的、油嘴滑舌的俏皮话。
但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任何语言,在这样一个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声音面前,都显得如此的虚伪,如此的做作,如此的……多余。
“喂?请讲。”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是我,马可。”
马可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他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这副可笑的嗓子。
“马可·埃斯波西托。我们……是同学。”他自证身份,补充了一句。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在那几秒钟里,马可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从听筒里传来的、对方那平稳而又轻微的呼吸声。
她一定是在想。
她在想,马可·埃斯波西托,是谁?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大概就和她书架上某本厚重的哲学著作里,某个无关紧要的、只出现过一次的脚注一样,渺小,模糊,不值一提。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自卑与绝望的凉意,又开始从他的脚底板,慢慢地,向上攀升。
就在他几乎要认定,对方会用一句更冰冷的“我不认识你”或者“你打错了”,来给这场他自不量力的冒险,画上一个耻辱的句号时。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
她说。
只有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对马可而言,却像一句来自最高神明的、赦免他所有罪过的神谕。
她知道!
她记得我!
一股巨大的、近乎于狂喜的暖流,瞬间就冲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将刚才那股冰冷的、绝望的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
但他还没来得及,沉浸在这种被“记住”的、巨大的幸福感里超过三秒钟,对方接下来的那句话,就又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最冷酷的现实主义的凉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你有什么事吗?”
她问道。
那语气,平静,直接,像一个工作繁忙的、讲求效率的政府官员,在接待一个前来办事的、普通的市民。
她不是在闲聊,不是在寒暄。她是在“办正事”。
她是在问他,你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马可的脑子,又一次,卡壳了。
目的?
他有什么目的?
他能说,我只是因为无聊,只是因为对你那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气质感到好奇,只是因为想听听你的声音,所以就冒昧地给你打了这通毫无意义的电话吗?
不,他不能。
那太失礼了。也太……暴露他那颗充满了骚动的、无处安放的内心的真实意图了。
他必须找一个借口。
一个合理的、体面的、能解释他这个行为的借口。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病毒入侵了的、疯狂运转的计算机,飞快地,搜索着所有可能的、合理的“程序”。
“那个……我是想问……”他结结巴巴地,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自以为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上……上次,在图书馆,我看到,你在和一些同学,讨论……讨论一些关于哲学的问题。”
这个借口,是如此的拙劣,如此的充满了破绽。
他把一场充满了人身攻击和意识形态批判的“围剿”,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一场“讨论”。
“我觉得……嗯,你讲得非常有道理。”他继续用他那漏洞百出的谎言,来编织着这张脆弱的网,“我……我自己,也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只是……只是我有很多问题,都想不明白。所以……所以我想,能不能……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
说完,他自己都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耳光。
这算什么?
一个学渣在鼓起勇气向一个全校闻名的学霸,请教一个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数学难题吗?
这太可笑了。
他已经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瓦伦蒂娜,在听到他这番充满了功利性目的的、拙劣的搭讪后,脸上会露出怎样一种鄙夷和不屑的表情了。
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用一句“抱歉,我没有时间”或者“你可以自己去图书馆查资料”,来将他和他那可笑的“求知欲”,一同,拒之门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他所预想的、冰冷的拒绝。
而是,又一次,陷入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马可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舞台上。追光灯,死死地,打在他的身上。而那个掌握着他命运的、唯一的评委,就坐在台下的黑暗里,不发一言,只是用一种他无法看清的、审视的目光,在评判着他刚才那段充满了破绽的、蹩脚的表演。
“你想请教什么?”
终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马可的心在那一瞬间,像坐了一趟从最高点,猛地垂直落下的过山车。
她没有拒绝!
她竟然……没有拒绝!
这怎么可能?
狂喜,来得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马可的大脑,又一次,陷入了幸福的、短暂的空白。
“嗯?”
电话那头,似乎对他的这种“喜极而泣”般的沉默,感到有些不解,又催促了一声。
“哦!哦!”马可这才如梦初醒,他赶紧从那幸福的眩晕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是……是关于斯宾格勒的!”
他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那本他今天下午刚刚才读过的、厚重的《西方的没落》,将它当作了自己唯一的、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白痴”的救命稻草。
“就是……就是他那个关于‘文明季候论’的说法。”他努力地,回忆着书中的那些段落,试图用一种尽可能显得“有文化”的、学术性的语言,来包装自己的问题。
“他说,所有的文明,都像一个生命体,会经历春夏秋冬。春天,是神话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时期。夏天,是形而上学思辨和伟大艺术诞生的、成熟的时期。秋天,是启蒙运动,是理性的光辉,但也预示着衰落的开始。而冬天,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被称为‘文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精神已经僵化,创造力已经枯竭,人们只追求金钱和扩张,最终,整个文明,都会像一具冰冷的、庞大的尸体,等待着被历史所埋葬。”
他说得很流利,因为这些,都是他下午刚刚才在心里反复思考过,甚至产生过强烈共鸣的东西。
“所以呢,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那个困扰了他一下午的、真正的哲学困境,“如果……如果斯宾格勒说的是对的,如果‘衰落’和‘死亡’,是一个文明无法抗拒的、如同自然法则般的宿命。那么,我们……我们这些生存在这个‘冬季’里的人,我们所有的反抗,所有的努力,无论是拿起枪去革命,还是像我这样,躲在图书馆里,试图用读书来寻找答案……这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徒劳的,是毫无意义的?”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问题。
一个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夸张的、却又无比真诚的形而上学式的绝望的问题。
他说完,就屏住呼吸,等待着判决。
他不知道,瓦伦蒂娜会给他一个怎样的回答。
或许,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导师一样,用更严谨的逻辑,来指出他这个问题本身的逻辑漏洞。
或许,她会像一个激进的革命者一样,用更激昂的言辞,来批判他这种悲观主义的、宿命论的“思想毒素”。
或许,她会……
然而,瓦伦蒂娜的回答,又一次,完全地,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逗乐了的、小小的“嗤”声。
然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马可的大脑,彻底宕机的话。
“斯宾格勒,”她说,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笑意,“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忧郁的德国诗人。但他的历史,读得还不如我的祖母多。”
什么?
马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斯宾格勒?那个思想深邃如万丈深渊的、伟大的历史哲学家?
一个忧郁的……诗人?
他的历史,读得还不如……她的祖母多?
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嘲讽吗?
还是……
“你知道,在那不勒斯,有一个关于‘munaciello’(小修士)的传说吗?”
瓦伦蒂娜突然问出了一个与斯宾格勒、与文明的衰落、与所有宏大叙事都毫无关系的、奇怪的问题。
“munaciello?”马可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
他当然知道。
在那不勒斯,没有哪个孩子,不是听着“munaciello”的传说长大的。
那是一种身材矮小的、像个小修士一样穿着带兜帽的长袍的、喜欢恶作剧的家庭小精灵。据说,他们居住在那些古老的、有着地下水道的房子里。他们亦正亦邪,有时候,他们会帮你找到丢失的钱币,或者在你的床头放上一些糖果。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搞一些令人头疼的恶作剧,比如藏起你的钥匙,打碎你最心爱的花瓶,或者在深夜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让你不得安宁。
“嗯,munaciello。”瓦伦蒂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像是在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讲睡前故事般的、奇异的温柔。
“我祖母告诉我,她说,当你遇到烦心事,当你觉得整个世界都乱成了一团糟,当你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你的控制时,你不要去祈祷,也不要去看那些大部头的、让你头疼的书。你就想,这一切,都不过是某个小小的、调皮的munaciello,在跟你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她的声音,像一条温暖的、柔软的丝绸,通过那根黑色的电话线,轻轻地,包裹住了马可那颗因为思考了太多沉重问题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心脏。
“你失恋了,是因为munaciello嫉妒你,偷偷地在你和你女朋友的咖啡里,撒了一点不和的胡椒粉。”
“你考试考砸了,是因为munaciello在你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偷偷地溜进你的房间,用一块看不见的橡皮,擦掉了你脑子里所有那些关于拉丁文虚拟语气的知识。”
“甚至那些扛着枪的‘同志们’和警察在街上火并,”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黑色的幽默,“那或许也只是因为,有一个权力更大的、脾气更暴躁的、‘国家级’的munaciello,觉得今天早上太无聊了,就想看一场热闹的、会流血的烟花表演而已。”
马可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花了一整个下午,沉浸在斯宾格勒那套宏大的、充满了日耳曼式悲观主义的、关于文明兴衰的宿命论里,无法自拔。他将自己,将那不勒斯,将整个世界,都看作是一个个正在走向死亡的、冰冷的、无可救药的符号。
而瓦伦蒂娜,她却用一个最本土的、最民间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迷信”色彩的传说,轻而易举地,就解构了这一切。
她没有和他辩论,没有和他争吵。
她只是,换了一个视角。
一个更轻盈的,更荒诞的,也更……具有那不勒斯这片土地本身精神的视角。
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严肃”的。无论是革命,还是爱情,无论是死亡,还是哲学。所有宏大的、沉重的、能把人压垮的东西,最终,都可以被消解成一场由某个调皮捣蛋的、看不见的“小修士”,所导演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这是一种独特的、属于那不勒斯人的、犬儒主义的智慧。
一种用笑声和荒诞,来对抗这个世界那无处不在的、巨大的悲剧的、最后的武器。
“所以,”瓦伦蒂娜的声音,将他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唤醒了过来,“关于你那个关于斯宾格勒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或许,你只是遇到了一个名叫‘奥斯瓦尔德’的、喜欢思考的、有些抑郁的munaciello而已。他写了一本很厚的、很有趣的、充满了悲伤故事的睡前故事书。你可以读它,可以欣赏它,甚至可以为里面的故事而流泪。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因为,”她顿了顿,“如果你把它当真了,那么,那个真正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的、最大的恶作剧,就开始了。”
电话那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马可不再感到任何的紧张和不安。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明。
像一间被暴风雨彻底地、洗劫一空后,又被清晨第一缕最干净的、最纯粹的阳光,所照亮的、空无一物的房间。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那个他自己钻进去的、由各种哲学概念和悲观主义论调所构筑起来的、阴暗而又狭窄的牛角尖里,温柔地、毫不费力地,给拽了出来。
然后,被扔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充满了阳光和荒诞感的、崭新的天地里。
“我……”
他想说“谢谢你”,但他觉得,这个词,太轻,太浅,根本无法表达出他此刻内心那份巨大的、近乎于被“拯救”了的感激之情。
“我明白了。”
最终,他只是轻声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是的,他明白了。
他或许,依然无法完全理解瓦伦蒂娜那个复杂的、由思想和理性构筑起来的内心世界。
但他至少,在这一刻,瞥见了通往那个世界的、一扇小小的、被她无意中推开的门。
门缝里,透出的那道光,是如此的独特,如此的……迷人。
“那就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也带着一丝轻松的、如释重负般的笑意。
“不早了,我还要继续看书。你也……早点休息吧。别再想那些会让你头疼的、关于世界末日的问题了。多想想,今天晚饭,你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许会更实际一些。”
说完,她就准备挂电话了。
“等等!”马可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害怕,一旦这通电话结束,那扇刚刚才为他打开的、小小的门,就会立刻,永远地,重新关上。
“怎么了?”
“我……我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他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我还有……还有很多问题。”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然后,那个清冷的声音,缓缓地,带着一丝马可无法分辨的、奇异的情绪,说道:
“书,最好还是自己读,问题,最好还是自己想。因为,任何人的答案,都只是他自己的答案,不是你的。”
马可的心,沉了一下。
“但是……”那个声音,又话锋一转,“如果,你哪天,又遇到了某个让你觉得非常头疼的、德国籍的‘munaciello’,你也可以……再打来试试。”
那声音顿了顿,最后,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轻得像一片羽毛般的音量,补充了一句:
“或许,我正好,也会觉得有点无聊。”
然后,电话就挂了。
听筒里,只剩下了那阵单调的、属于凡俗世界的“嘟嘟”声。
马可却还举着那个听筒,在耳边,放了很久,很久。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像一块刚刚从火炉里取出来的烙铁。
他的心脏,像一架刚刚完成了最高难度的、一系列翻滚和俯冲动作的、高性能的战斗机,正在慢慢地,恢复平稳的飞行。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她最后的那句话。
“或许,我正好,也会觉得有点无聊。”
这算什么?
是一种施舍吗?是一种更高明的、他所无法理解的“体面”的拒绝吗?
还是……
一种默许?
一种带着几分矜持和骄傲的、属于她那个独特世界的、含蓄的邀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那颗早已因为索菲亚而变得有些拥挤的、小小的、卑微的心脏,在此刻,又被硬生生地,挤进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却又同样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属于瓦伦蒂娜·焦尔达诺的影子。
马可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那不勒斯夜晚那清凉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涌进来,冷却一下他那颗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而变得滚烫的、几乎要爆炸的头颅。
他望着窗外那片深蓝色的、缀着几颗遥远的、孤独的星星的夜空,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最深刻的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巨大的、前所未有的——
困惑。
周末,对于那不勒斯这座城市而言,是一场盛大的、充满了阳光、酒精和荷尔蒙气息的狂欢。
而对于马可·埃斯波西托,这个习惯了在孤独的暗影里行走的男孩来说,周末,则意味着一场漫长的、无所事事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学校,那个他既厌恶又依赖的、充满了秩序和规则的“牢笼”,在周五下午放学的铃声敲响后,便将他无情地、彻底地,驱逐了出去。他像一个被剥夺了公民身份的、流亡的罪人,不得不重新回到那个更巨大、也更无情的、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社会”监狱里。
他不想待在家里。
那个被母亲伊莎贝拉用近乎于偏执的整洁和秩序感所维系起来的小小空间,在周末这种大段大段的、空白的时间里,会变成一个充满了窒息感的、被放大了的显微镜。
他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着的、那些属于母亲的、未曾说出口的期望和焦虑。它们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密的蛛丝,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地缠绕住,让他动弹不得。
他也不想去看书。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那些过于沉重的思想,让它们在他那颗可怜的、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里,慢慢地沉淀下去。
于是,他选择逃离。
像往常一样。
他漫无目的地,在那不勒斯这座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城市里,游荡。
他不喜欢那些属于“体面人”的、干净得近乎于虚假的街区。沃梅罗山丘上那清新的空气,会让他那双早已习惯了下城区浑浊气息的肺,感到一阵阵不适的刺痛。波西利波那些隐藏在高墙后面的、花园里飘出的茉莉花香,更像是一种充满了阶级优越感的、对他这个穷小子的无声嘲讽。
他只喜欢,也只敢,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打转。
那个充满了历史的尘埃、古老的传说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死亡气息的历史中心区。
这里的每一块被磨得光滑无比的石板路,每一面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墙壁,每一座在巷子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供奉着某个被遗忘圣人的小小神龛,都像他那些沉默的、不会说话的老朋友。
他可以在这里,安全地、毫无压力地,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无聊的时光。
然而,今天,当他像一个孤魂野鬼般,游荡到那条总是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对一切都报以新奇目光的游客的、著名的“斯帕卡纳波利”(Spaccanapoli)窄巷时,一个与这片古老的、几乎静止在过去的城区格格不入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撞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一阵阵奇异的、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属于这个城市的。它不像教堂的钟声那样悠扬,不像小贩的叫卖声那样充满了烟火气,更不像那些街头艺人手风琴里流淌出的、甜得发腻的那不勒斯情歌。
那是一种电子的、充满了未来感的、急促而又富有节奏感的声音。它像一群来自外太空的、正在互相追逐嬉戏的、小小的机械昆虫,发出的“哔哔啵啵”、“叮叮咚咚”的鸣叫。
这声音,像一个神秘的、充满了诱惑的魔笛手,将马可那总是耷拉着的、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脑袋,给吸引了过去。
他循着声音,拐进了一条更不起眼的、连游客都很少光顾的岔路。然后,他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家新开的店。
店面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门口没有华丽的招牌,只是用几根闪烁着廉价光芒的、彩色的霓虹灯管,歪歪扭扭地,拼出了几个英文字母——“VIDEO GAMES”。旁边,还画着一个像素化的、看起来有些可笑的、正在吃着豆子的黄色小精灵的图案。
一个游戏厅。
马可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不勒斯。
这座古老的、似乎永远沉浸在自己那辉煌而又破败的过去里的、时间流速都比别处慢半拍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年轻人,他们最大的娱乐,还停留在踢一场街头足球,或者骑着一辆冒着黑烟的“维斯帕”摩托车,去海边兜风泡妞的、上个世纪的阶段。
而现在,一个如此“摩登”的、如此“未来”的、充满了电子和科技气息的新奇玩意儿,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像一颗来自外太空的陨石一样,降落在了这座城市最古老、最保守的心脏地带。
这本身,就是一种超现实的、几乎是魔幻的奇观。
马可像一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来自内陆山区的孩子,怀着一种混合了好奇、敬畏和一丝微不可见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胆怯的复杂心情,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店里光线很暗,窗户都被厚厚的黑布给遮住了,营造出一种与外界的灿烂阳光截然不同的、神秘而又私密的洞穴般的氛围。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郁的、属于青春期男孩的混合气味——汗味,还有一种塑料受热产生的淡淡的焦糊味。
十几台巨大的、像一个个黑色方碑般矗立着的街机,排列在不大的空间里。每一台机器的屏幕上,都在上演着一出出光怪陆离的、充满了速度与激情的、数字化的戏剧。
马可的眼睛,立刻就被那些闪烁的、变幻莫测的画面,给牢牢地吸住了。
那些日本游戏!
他在一本从报亭翻来的、介绍最新潮流的杂志上,看到过它们的名字。
《太空侵略者》。
无数个像素化的、像小乌贼一样的外星飞船,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边发出单调的、催眠般的电子音效,一边缓缓地、坚定地,向下逼近。而你,就是那个孤独的、位于屏幕底端的、小小的激光炮,是整个人类文明最后的、唯一的防线。
《大金刚》。
一个巨大的、像素化的猩猩,站在一个由钢筋和梯子构成的、复杂的建筑顶端,不断地,向下扔着一个个滚动的、致命的木桶。而你,就是那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勇敢的水管工,要躲避着所有的障碍,爬到最高处,去救回那个被它掳走的、心爱的公主。
还有……还有那个最让他眼馋的,《小蜜蜂》!
那些像昆虫一样、在屏幕上,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的轨迹飞行的敌人,它们会一边飞行,一边向你发射出致命的子弹。而你,则可以控制你的飞机,去俘虏一架敌机,让它变成你的“僚机”,和你并肩作战,火力翻倍!
这简直……简直就是神话!
是属于这个新时代的、由电子和程序代码构筑起来的、崭新的、比古希腊神话还要更令人着迷的英雄史诗!
马可站在游戏厅那扇敞开的、像一个黑洞般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大门口,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那一个个闪烁的光影世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贫穷的、来自乡下的孩子,第一次,趴在一家高级糖果店的橱窗上,看着里面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包装精美的、五颜六色的糖果。
他馋得很。
他不是馋那些游戏本身。他馋的,是那种感觉。
那种可以暂时地,将自己从这个充满了烦恼和屈辱的、该死的现实世界里,抽离出去的感觉。那种可以化身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屏幕上的英雄,去拯救宇宙,去打败怪兽,去赢得公主的芳心的感觉。
那是一种多么廉价,却又多么……具有诱惑力的逃避啊。
他多想进去。
他多想,也能握住那个冰凉的、坚硬的摇杆,也能用自己的手指,去狠狠地,敲击那些清脆的、富有弹性的按键。他也想,去体验一下,那种在数字化的、虚幻的太空中,环游的、神奇的滋味。
但是……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的口袋。
口袋里,只有几枚冰冷的、叮当作响的硬币,和一张被他捏得有些潮湿的、皱巴巴的、面额小得可怜的里拉钞票。
这些钱,或许,只够他买一个最便宜的、夹着西红柿和生菜的帕尼尼三明治。绝对,绝对负担不起这种时髦的、新潮的、属于“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娱乐活动。
他知道,这些游戏机,都是要吃“代币”的。一种专门的、圆形的、黄铜色的金属片。而这种“代币”,是需要用真金白银的、真正的里拉,去和那个坐在柜台后面的、表情冷漠的老板,交换的。
而且,价格不菲。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自卑、不甘和深刻的无力感的、苦涩的酸意,又一次,从他的胃里,泛了上来,涌到喉头。
他只能站在外面,像一个被隔绝在盛大宴会门外的、可怜的乞丐,透过门缝,去闻一闻里面飘出的、那诱人的肉香。
他就这么在游戏厅的门口,来回地,像一个犹豫不决的幽灵一样,转悠着。
他舍不得离开。
他想再多看一会儿。再多听一会儿那美妙的、如同天籁之音的电子乐。
就在他第三次,从那扇门口走过时,一个突兀的、带着几分夸张的热情和虚假的熟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思想家,马可·埃斯波西托先生吗?”
马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这个声音,他认得。
是尼诺。一个和他同班,但和他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尼诺长得很高,也很帅。一头浓密的、天生就带着一点自来卷的黑色卷发,总是被他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的眼睛,是那种典型的那不勒斯式的、深邃的、总是带着一丝多情的、仿佛随时都在对你放电的黑色。他总是穿着最新款的、烫得笔挺的衬衫,和紧身的、能将他那双大长腿的轮廓完美勾勒出来的名牌牛仔裤。
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之一。不是因为他的成绩有多好,事实上,他的成绩一塌糊涂。也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有多么显赫,他家只是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卖高档皮具的商店而已。
他出名,是因为他的“兄弟多”。
他身边,总是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的、家里有点小钱、长得人模狗样、不爱学习、整天只想着泡妞和出去玩的“兄弟们”。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排外的、以尼诺为核心的“兄弟会”。
他们在学校里,算不上恶霸。他们不会像“女士们”那样,用赤裸裸的暴力去欺负人。他们更擅长的,是一种更“体面”的、心理上的霸凌。
他们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了优越感的姿态,去嘲笑那些比他们穷,或者比他们“土”的同学。他们会给别人起一些带有侮辱性的外号。他们会在背后,议论某个女老师的身材,然后发出那种淫荡的笑声。他们是那种最典型的、自以为是的、浅薄的“公子哥”。
而对于马可,这个在他们眼中,集“穷”、“土”、“怪”于一身的、完美的“衰仔”,他们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尼诺就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地、用一种充满了夸张的、舞台剧般的咏叹调,自夸是“马可的好兄弟”。
而现在,这个所谓的“好兄弟”,正带着他那几个同样游手好闲的、一脸看好戏表情的“侍从们”,堵住了他的去路。
马可转过身,看着他们。
他的脸上,立刻就戴上了那副他早已习惯了的、用来应对这个世界的、由沉默和温顺构筑起来的、厚厚的面具。
“下午好,尼诺。”他低下头,小声地,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不不不,我的好兄弟,”尼诺夸张地摇了摇手指,脸上挂着那种他标志性的、充满了虚假热情的、灿烂的笑容。
“对于我们这些不用为那些该死的、无聊的考试而发愁的自由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下午好’。这是周末!是一周中最美妙的、可以尽情享乐的时光!而你,我的大思想家,怎么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好像刚从葬礼上回来的样子?”
他身后的那几个“兄弟”,立刻就发出了一阵配合的、充满了默契的哄笑。
马可知道,他们是在拿他开涮。他们又在玩他们那套最擅长的、充满了优越感的、语言上的羞辱游戏。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低下头,想从他们那道由年轻的、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身体所构筑起来的、不怀好意的人墙的缝隙里,悄悄地溜走。
“哎,别走啊!”
尼诺却一步就跨了过来,用他那条穿着昂贵牛仔裤的长腿,挡住了马可的去路。
他的目光,从马可那张因为窘迫而微微涨红的脸,移到了他身后的那个散发着奇异光芒和电子噪音的、神秘的洞穴上。
“哦——”他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我明白了。你是在……对这个新玩意儿,感兴趣?”
他的一个兄弟,一个长着一脸雀斑的、名叫詹尼的家伙,立刻就凑了上来,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夸张地嚷嚷道:“我就说嘛!我就说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我们那从不关心任何凡俗之事的、伟大的哲学家埃斯波西托先生,居然会对着一个这么‘肤浅’的、充满了资本主义铜臭味的游戏厅,流连忘返!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新闻!”
“闭嘴,詹尼。”尼诺假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但嘴角那抹得意的、看好戏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他又转回头,看着马可,那眼神,像一个慷慨的、准备对自己那条又瘦又可怜的宠物狗,施舍一点恩惠的、仁慈的主人。
“怎么?想玩?”他问,语气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居高临下的“善意”。
马可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承认自己“想玩”,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和他一样,也是个“肤浅”的、会被这种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所诱惑的凡人。这会让他失去那份虽然可笑,但却是他唯一拥有的、属于“思想者”的、廉价的清高。
但否认,则更是一种虚伪。因为,他的那份渴望,早已像一行清晰的、无法被擦除的文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他那张无法掩饰任何情绪的、诚实的脸上。
“看吧,我就知道你想。”
尼诺似乎很享受马可这种窘迫的、进退两难的样子。他从自己那件款式新潮的飞行员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很厚实的、用柔软的小牛皮制成的钱包。他打开钱包,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面额巨大的里拉钞票,像一叠彩色的、充满了诱惑力的翅膀。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浮的黑色眼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马可那只因为紧张而紧紧地攥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裤子口袋的手。
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但里面所蕴含的、那种深刻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属于阶级本身的轻蔑,却像一根最细、也最毒的针,狠狠地,扎在了马可的心上。
马可知道,他们看出来了。
他们早就看出来了。
谁能看不出来呢?
谁能不一眼就看出,他马可·埃斯波西托,是这个学校里,最衰,最穷酸相的那个倒霉蛋呢?
他的那身行头——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那条膝盖处已经磨得有些变薄的牛仔裤,那双鞋底都快要磨平了的、廉价的运动鞋……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着他的贫穷,他的卑微,他的“不配”。
“兄弟嘛,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尼诺已经从他那厚厚的钱夹里,抽出了一张面额巨大的钞票,然后,用一种潇洒的、充满了大哥派头的姿态,对着他身后的那个雀斑脸詹尼,扬了扬下巴。
“詹尼,去,给我们这位第一次接触现代文明的‘好兄弟’,换一百个代币来。让他,也好好地,体验一下,什么他妈的,才叫‘乐趣’。”
他的话,像一句无法抗拒的、国王的敕令。詹尼立刻就嬉皮笑脸地,接过了那张钞票,然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个充满了电子噪音的洞穴。
马可还愣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被输入了过多互相矛盾的指令的、老旧的计算机,彻底地,死机了。
他又一次,陷入了那个他最熟悉的、也最痛恨的困境。
施恩。
又是这种该死的、无耻的、令人无法拒绝的施恩!
他的理智,他那颗因为读了太多书而变得有些敏感脆弱的、可怜的自尊心,都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尖叫着,让他拒绝。让他挺起胸膛,用一种高尚的、充满了柏拉图式精神洁癖的姿态,对尼诺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我对这种肤浅的、资本主义的娱乐,不感兴趣。”
但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
他的那双不争气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个雀斑脸詹尼的背影。他看到詹尼,走到了那个表情冷漠的老板面前,将那张巨大的钞票,“啪”的一声,拍在了柜台上。然后,老板从一个巨大的铁盒子里,用一个金属的小铲子,“哗啦啦”地,铲出了一大堆金灿灿的、如同海盗宝藏般闪闪发光的黄铜代币,将它们,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天鹅绒质地的小布袋里。
那“哗啦啦”的声音,像一阵最美妙的、来自天堂的福音,瞬间就击溃了马可那道由廉价的自尊心构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防线。
他想玩。
他真的,很想很想玩。
就在这时,尼诺又一次,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伸出手,用一种充满了“兄弟情谊”的、亲昵的姿态,揽住了马可那瘦弱的、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肩膀。
“好了,我的好兄弟,”他凑到马可耳边,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充满了诱惑的声音,说道,“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了。你那颗可怜的、装满了太多‘思想’的脑袋,也该偶尔,放松一下了。”
他的一个名叫法比奥的、“兄弟会”里的另一个核心成员,也走了过来,从另一边,揽住了马可的另一个肩膀。
法比奥长得比尼诺更壮实一些,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憨厚的、看起来很老实的笑容。但他那双小小的、总是精光四射的眼睛,却暴露了他那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明和善于算计的内心。
于是,马可,就被这两个比他高大,也比他强壮得多的“好兄弟”,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半是挟持半是簇拥的姿态,“请”进了那个他渴望已久,却又感到无比恐惧的、闪烁着罪恶光芒的洞穴。
他像一个被两个经验丰富的皮条客,连拉带拽地,拖进了一家他消费不起的、高级妓院的、涉世未深的乡下小子。
那个长着一脸雀斑的詹尼,已经拿着那个沉甸甸的、装满了金色希望的黑色天鹅绒布袋,在门口等他们了。
“老大,一百个,一个都不少!”他将那个布袋,像献上一件战利品一样,交到了尼诺的手里。
“干得好。”尼诺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拉开布袋的绳子,将那满满一口袋金灿灿的、带着冰凉金属触感的代币,“哗啦”一声,全都倒在了马可那双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拿着。”尼诺用一种慷慨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今天,这些,全都是你的。想玩哪个,就玩哪个。输光了,算我的。赢了……”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赢了,也算你的。”
马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堆积如山的、沉甸甸的金色希望。
他的心脏,像一台失控的、疯狂运转的弹珠机,无数颗小小的、兴奋的钢珠,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胡乱地弹跳着。
他陷入了那个古老的、该死的循环。
他又一次,接受了别人的恩惠。
而且,是一份巨大的、他根本无法偿还的恩惠。
“我……”他的嘴唇动了动,那句熟悉得已经快要成为他口头禅的话,又一次,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我该怎么……怎么回报你们?”
“回报?”
尼诺和他的那几个兄弟,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哄堂大笑。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的上帝啊!你们听到了吗?”尼诺一边笑,一边夸张地,用拳头捶着旁边一台《吃豆人》的机器,“他!马可·埃斯波西托!我们伟大的思想家!他居然,在还没开始玩游戏之前,就已经在考虑,要怎么‘回报’我们了!”
“天哪,他真是个怪胎!”雀斑脸詹尼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发誓,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也是最好笑的怪胎!”
“马可,我说,你能不能,先别想那么多?”那个看起来很憨厚的法比奥,强忍着笑意,拍了拍马可的背,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劝说道,“我们是兄弟,对不对?兄弟之间,帮点小忙,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谈什么回报?那太伤感情了。”
“就是!”尼诺终于止住了笑,他看着马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浮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像是在看一个有趣的、即将要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猎物般的、狡黠的光芒。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你只需要,先来两把,开心开心,再说。好吗?我的好兄弟。”
就这样,马可被他的这些所谓的“好兄弟们”,推搡着,簇拥着,彻底地,沉浸在了这个由像素、电子音效和廉价的肾上腺素所构筑起来的、虚幻的、彩色的天空里。
这对于他这个一直生活在黑白世界里的穷小子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如同环游太空般神奇的、令人眩晕的体验。
他先是玩了《太空侵略者》。
他紧紧地握着那个冰凉的、被无数只手触摸过而显得有些油腻的摇杆,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个红色的、写着“FIRE”的按钮。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孤独的激光炮,在他的操控下,左右移动,发射出一道道绿色的、充满了希望的激光。
哔。哔。哔。
一个个像素化的、丑陋的侵略者,在他的炮火下,爆炸,消失。每消灭一个,机器就会发出一声令人愉悦的、胜利的电子音效。
他的分数,在屏幕的右上角,飞快地,向上攀升着。
100。
500。
1000。
周围的“兄弟们”,发出一阵阵夸张的、配合的喝彩。
“哇!看到了吗?我就说他是个天才!”
“快看那走位!简直比马拉多纳还要风骚!”
“加油!马可!为了地球的和平!”
马可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懦弱的、一无是处的马可·埃斯波西托。他是一个英雄,一个正在保卫地球的、孤胆的王牌飞行员。
然后,是《大金刚》。
他操控着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小人,在复杂的、充满了危险的钢筋丛林里,上蹿下跳。他躲过了一个个滚来的木桶,他吃掉了一把把能让他暂时无敌的小锤子。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最勇敢的骑士,正在攀登一座囚禁着公主的、由恶龙看守的高塔。
而尼诺他们,就是他最忠实的、在一旁为他呐喊助威的侍从。
最后,他们来到了那台最酷的、也最复杂的《小蜜蜂》机器前。
“来,马可,”尼诺将一枚金灿灿的代币,投进了机器的投币口里,屏幕上,立刻就出现了“PRESS START”的字样,“试试这个。这个,才是真正属于男人的游戏。”
马可的手,放在了摇杆和按钮上。
游戏开始了。
漫天的、如同蜂群般的敌人,从屏幕的上方,呼啸而来。它们的飞行轨迹,是如此的刁钻,如此的……充满了恶意。
马可很快就手忙脚乱了起来。他那架可怜的小飞机,在他的操控下,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屏幕的底端,左冲右突,狼狈不堪。
“该死!”
他被一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紫色的子弹,给击中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灿烂的、像素化的爆炸烟花。
GAME OVER。
“哈,我就说嘛。”尼诺在他身后,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这个游戏,可不是靠你那种书呆子式的、一板一眼的逻辑,就能玩得转的。它需要的是……直觉,是本能,是那种敢于在枪林弹雨里,跳舞的胆量。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又投进了一枚代币。
“来,看我的。”
他将马可从座位上,轻轻地推开,然后自己,坐了下来。
他握住摇杆的手,和马可那僵硬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手,完全不同。他的动作,流畅,自信。
他的飞机,在屏幕上,像一个最高明的、正在刀尖上跳舞的芭蕾舞演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而又致命的姿态,穿梭在漫天的弹雨之中。
他不仅能躲避,他还在攻击。
他发射的子弹,每一发都精准地,命中了敌人。
他还懂得,如何去利用那些特殊的、会发出奇异光芒的“首领”级的敌人。他不急着将它们击落,而是用两发子弹,将它们“俘虏”。然后,当他再去解救那架被俘虏的飞机时,他的阵营里,就拥有了两架飞机!
双倍的火力!
屏幕上,那原本稀疏的、白色的光束,瞬间就变成了一道密集的、无可阻挡的、死亡的光幕。
“看到了吗?”尼诺一边操作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对他身后那些早已看呆了的“兄弟们”,和他那个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新的“俘虏”,炫耀着,“这,才叫艺术。战争的艺术。”
马可怔怔地看着屏幕,看着那两架并排飞行的、所向披靡的小飞机,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近乎于崇拜的敬畏之情。
他觉得,尼诺玩的,已经不是游戏了。
那是一种……权力。
一种可以将被动的、孤立的个体(一架飞机),转变为一个团结的、强大的集体(两架飞机)的、高超的政治手腕。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些小看这个只会穿着名牌、讲着俏皮话的“公子哥”了。
他或许,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肤浅。他用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游戏的方式,向马可,展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关于“力量”和“结盟”的生存哲学。
游戏,很快就结束了。
尼诺以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分,将自己的名字缩写——N.I.N.O.,刻在了那台机器的、最高分排行榜上。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那灵活的手腕,脸上,挂着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充满了自信和满足的微笑。
“怎么样?我的好兄弟?”他看着马可,那眼神,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漂亮胜仗的将军,在看着一个他所欣赏的、有潜力的新兵,“现在,你明白了吗?一个人战斗,是很愚蠢的。你得有兄弟。你得有……盟友。”
他说着,又亲昵地,揽住了马可的肩膀。
“走吧。玩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哥哥我,带你去吃点……真正的好东西。”
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那个充满了电子噪音和荷尔蒙气息的洞穴,重新回到了历史中心区那古老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街道上。
当马可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外界那明亮的、自然的光线时,他那颗因为沉浸在虚拟世界里而变得有些亢奋和麻木的大脑,也渐渐地,冷却了下来。
他回过神来。
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那些所谓的“好兄弟们”,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对他这个“穷酸仔”的轻蔑和居高临下的表情,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重新浮现了出来。
但这一次,那轻蔑之中,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一丝更奇怪的,更热情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期待”的、殷勤的面孔。
“来,马可,好兄弟。”
尼诺将他带到了一个僻静的、远离了游客视线的、小小的广场上。
广场的中央,有一个早已干涸了的、巴洛克风格的喷泉,喷泉的雕塑上,落满了鸽子,它们正在夕阳下,懒洋洋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玩了那么久,一定又渴又累了吧?”尼诺的脸上,挂着那种他标志性的、灿烂得有些虚假的笑容,“哥哥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特别的‘糖果’。保证你一吃下去,所有的疲劳,就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那件昂贵的飞行员夹克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袋装着的东西。
袋子里,是几颗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像小药片一样的东西。它们的形状,很奇怪,有的,是心形的;有的,是星星形状的;还有一个,甚至被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卡通的魔鬼头像的图案。
“这是什么?”马可看着那些奇怪的“糖果”,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玩的、塑料的玩具。
“新出的糖果啊,你没见过吗?”雀斑脸詹尼在一旁,用一种夸张的、大惊小怪的语气嚷嚷道,“这可是从米兰那边,最新流行过来的玩意儿!高级货!一颗,就要好几万块里拉呢!我们老大,可是花了大价钱,才从一个在迪斯科舞厅里当DJ的朋友那里,搞到这么几颗的!今天,特意拿出来,给你这个‘好兄弟’尝尝鲜!”
“对啊,马可!”憨厚的法比奥也凑了上来,用他那充满了蛊惑力的、诚恳的声音,劝说道,“你就试试吧。就一颗。我跟你保证,你只要吃下去,就会感觉自己,像坐着火箭,直接飞到了月球上一样!你会看到无数美丽的颜色,听到最美妙的音乐!你会感觉……自己就是上帝!”
马可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因为过度热情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看着他们眼神深处那抹隐藏不住的、像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有趣的、关于人性的科学实验般的、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芒。
他心里那根总是很灵敏的、关于危险的警报器,又一次,“呜呜”地、疯狂地,响了起来。
气氛,很不对劲。
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他不是傻子。
他虽然单纯,但他并不愚蠢。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糖果”。尤其是,当这颗糖果,是被尼诺这样的人,用这样一种充满了蛊惑和期待的方式,递到你面前的时候。
“这……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塑料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的颤抖。
“哎呀,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尼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气的不耐烦,但很快,就又被那种虚假的热情给覆盖了。
“你就把它,当成一种……能让你变得更开心的、神奇的维生素,不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个塑料袋,从里面,捏出了一颗粉红色的、心形的“糖果”,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递到了马可的嘴边。
“来,张嘴。啊——”
他哄着他,像一个耐心的母亲,在哄骗一个不肯吃药的、任性的孩子。
马可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那颗粉红色的、散发着一股奇怪的、甜腻的化学香味的“糖果”,离他的嘴唇,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尼诺那捏着药片的手指上传来的、带着体温和压迫感的、灼热的气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到了墙角的、可怜的老鼠。
而他的面前,是一块被涂抹了剧毒的、致命的奶酪。
他知道,他不能吃。
吃了,就完了。
他的理智,他那颗被伊莎贝拉的严格家教和阿达尔贝特神父的谆谆教诲所塑造起来的、小小的、脆弱的道德内核,正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对他尖叫着:
快跑!马可!快跑!离这些魔鬼远一点!他们不是你的兄弟!他们是想把你拖进地狱的、最危险的敌人!
但他的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因为,他看到,他周围,那些所谓的“好兄弟们”,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围了上来。
他们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由年轻的、充满了威胁性的身体所构筑起来的包围圈。
他们的脸上,虽然还挂着那种嬉皮笑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但他们的眼神,却已经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任何的玩笑和戏谑。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类似于“命令”的东西。
那眼神,仿佛在对他说:
今天,这颗糖,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怎么了?我的好兄弟?”
尼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脸上那层虚伪的热情面具,终于,开始一片一片地,剥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那张充满了不耐烦和控制欲的、真实的脸。
“你该不会……是信不过我们吧?”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却像一把巨大的、无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马可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我们把你当兄弟,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带你玩游戏,请你喝可乐。现在,有点好东西,第一个就想着跟你分享。而你,却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身后的詹尼和法比奥,也心领神会地,开始了一唱一和的、充满了道德绑架意味的“助攻”。
“就是啊,马可。你也太伤我们的心了。”
“我们这可是为了你好。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想让你也开心开心。你倒好,还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义气。
又是这个该死的、在那不勒斯这片土地上,比任何法律和血缘都更具约束力的、无形的枷锁。
他们正在用这个词,来编织一张巨大的、充满了压迫感的网,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他们将自己,摆在了“施恩者”和“为你好”的、绝对的道德高地上。
而将他,马可·埃斯波西托,推向了一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卑劣的背叛者的位置。
马可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的脑子里,像一锅被煮沸的、混乱的杂烩汤。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十字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旅人。每一条路,看起来,都通往一个充满了迷雾的、未知的深渊。
就在他即将要被这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给彻底地压垮,即将要闭上眼睛,像一个放弃了所有抵抗的、绝望的囚犯一样,张开嘴,去吞下那颗代表着堕落和毁灭的、粉红色的“糖果”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这个小小的、被罪恶和阴谋所笼罩的广场的入口处,响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这声音不大,但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就划破了这片由谎言和胁迫构筑起来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所有的人,包括正捏着那颗“糖果”,准备强行塞进马可嘴里的尼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猛地,转过了头。
然后,马可,就看到了她。
是瓦伦蒂娜·焦尔达诺。
她就站在那里。
站在广场入口处那座古老的、文艺复兴风格的拱门下。
夕阳的余晖,从她的身后,斜斜地照射过来,将她那纤细的、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勾勒出了一圈毛茸茸的、近乎于神圣的金色轮廓。
她的手里,还抱着几本厚厚的、看起来很深奥的书。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云淡风轻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恬静表情。
但她那双总是像清冷的月光一样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却泛起了一丝马可从未见过的、清晰可见的波澜。
她的目光,越过了尼诺和他那几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而显得有些错愕的“兄弟们”,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被围在中间,像一只即将要被一群鬣狗分食的、瑟瑟发抖的羔羊一样的,马可·埃斯波西托的脸上。
然后,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