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血 Malosangue 【8】
瓦伦蒂娜·焦尔达诺的出现,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不该存在于此的BUG,瞬间就让尼诺和他那群“兄弟们”精心构建的、充满了男性荷尔蒙和群体暴力美学的“游戏世界”,出现了严重的、不可修复的卡顿。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都长长地、怪异地,投射在广场那古老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像一出现代派的、充满了荒诞感的默片。
尼诺和他那几个“兄弟”,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被打断了兴致的恼怒、恶作剧被当场戳穿的尴尬、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于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和厌恶的表情。
他们当然认识她。
瓦伦蒂娜·焦尔达诺。
这个名字,在他们那个充满了跑车、迪斯科和最新款名牌时装的、肤浅而又喧嚣的世界里,是一个禁忌。
一个行走的“麻烦”。
一个被贴上了最危险标签的“异类”。
他们或许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也搞不清罗莎·卢森堡和列宁有什么区别。但他们知道一件事,一件所有生活在那不勒斯这片土地上的、消息灵通的“体面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这个女孩,她是个“赤匪”的女儿。
她那个名叫阿尔贝托·焦尔达诺的、当大学教授的父亲,不仅仅是一个因为思想“左倾”而被主流社会所排挤的、无害的知识分子。
不。
在那些通过各种小道消息和政治八卦所流传的、更黑暗的、也更“真实”的版本里,那个老家伙,和那些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红色旅”恐怖分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有人说,他年轻时,就和那些后来成为“红色旅”创始人的家伙们,是混迹于同一个激进学生组织的“战友”。
有人说,他现在,还在利用自己那大学教授的“体面”身份,作为掩护,为那些在逃的、被全国通缉的恐怖分子,提供着庇护和秘密的联络点。
甚至还有人说得更神乎其神,说他就是“红色旅”在那不勒斯地区的、隐藏在幕后的“精神导师”和“首席理论家”。不久前那场发生在阿梅代奥王子广场的、血腥的枪战,说不定,就是在他那间堆满了禁书的、阴暗的书房里,亲自策划的。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真的在乎。
在这个世界上,标签,永远比真相更重要,也更有效。
而“赤匪”,就是所有标签里,最致命,也最具有传染性的一个。
它像一种看不见的、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的、比黑死病还要可怕的瘟疫。任何一个和这个标签沾上关系的人,都会立刻变成一个需要被所有人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的“超级病毒携带者”。
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谁。
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随时都会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里,掏出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更不知道,如果你得罪了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深夜里,被两个戴着黑色面罩的“同志”,从家里绑走,然后,在经历了一场充满了政治术语的、可笑的“人民审判”之后,被发现尸体,和一堆被烧毁的轮胎,一同扔在某个荒无人烟的郊区垃圾场里。
恐惧,是无形的。
而对于未知的恐惧,则是最强大的。
尼诺和他那群兄弟们,他们可以不怕那些他们所熟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危险。他们不怕学校里的老师,不怕街上的警察,甚至不怕那些他们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属于卡莫拉的“潜规则”。因为那些,都是他们那个世界里,逻辑自洽的、可以被理解和应对的一部分。
但这种完全不按他们那个世界的规则出牌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充满了意识形态狂热的“疯子”。
于是,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之后,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那个长着一脸雀斑的、名叫詹尼的家伙。
他用一种看瘟疫般的、充满了嫌恶的眼神,狠狠地瞪了瓦伦蒂娜一眼,然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第一个,从那个包围圈里,跳了出去。
他一边走,还一边用一种故作不在意的、夸张的姿态,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嘴里发出“呸呸”的、仿佛闻到了什么恶臭气味般的、侮辱性的声响。
他的这个动作,像一个信号。
剩下的那几个“兄弟”,也立刻,心领神会地,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他们用各种各样充满了表演性质的、幼稚而又恶毒的方式,来表达着他们对这个“闯入者”的鄙夷和排斥。
他们四散地,逃走了。
那姿态,仿佛瓦伦蒂娜身上,真的携带了某种致命的、看不见的病毒一样。他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嗅觉灵敏的猎犬,在闻到了那股属于“赤匪”的、危险的气味后,纷纷夹着尾巴,惊慌失措地,逃离了这片被污染了的、不祥的区域。
最后剩下的,是尼诺。
作为这个小团体的“老大”,他必须维持住自己最后的、那点可怜的“体面”。
他不能像他的那些“兄弟们”一样,落荒而逃。
他站在原地,那张总是挂着轻浮笑容的、英俊的脸上,此刻阴沉得像一块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将手里那颗粉红色的、心形的“糖果”,用一种充满了怒气的、猛烈的姿态,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那颗小小的药片,在古老的石板路上,弹跳了两下,然后,滚进了一条满是污垢和青苔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算你走运,小子。”
他转回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马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充满了威胁和不甘的话。
然后,他不再看马可,而是将那双总是多情的、此刻却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瓦伦蒂娜的脸上。
他什么都没说。
但那眼神,却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攻击性。
那眼神在说:你给我等着。你这个该死的、扫兴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赤匪的女儿。
说完,他也转过身,将手插进自己那件昂贵的飞行员夹克的口袋里,迈着他那标志性的、充满了T台模特般潇洒姿态的大长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小小的、被他那场失败的恶作剧所玷污了的广场。
风暴,又一次,过去了。
广场上,又恢复了那种属于夕阳时分的、带着几分倦意的宁静。
只剩下马可,和那个像一尊沉默的、白色的雕塑般,依然站在拱门口的,救了他一命的女孩。
瓦伦蒂娜一言不发。
她没有走过来,也没有离开。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安全的距离,用她那双清冷的、像X光一样具有穿透力的眼睛,不断地、仔细地,打量着马可。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
没有救人之后那种居高临下的得意,没有看到他狼狈样子的同情,更没有对他那种懦弱表现的鄙夷。
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在看。
在观察。
在分析。
像一个最高明的、最冷静的生物学家,在仔仔细细地,研究着一只刚刚从一个复杂的、充满了各种诱惑和危险的生态陷阱里,侥幸逃生的、可怜的实验小白鼠。而马可,就被她这种沉默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凝视,看得浑身发毛,坐立难安。
这种沉默,比尼诺他们刚才那些充满了侮辱性的、喧嚣的嘲弄,和那个冰冷的、充满了威胁性的“糖果”,还要让他感到恐惧和无所遁形。
因为,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卑微的、可怜的心思,都在她这双清澈得可怕的眼睛的注视下,被一层一层地,无情地,剥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所有衣服的、赤裸的囚犯,被绑在了一张巨大的、冰冷的手术台上。而她,瓦伦蒂娜,就是那个手持着最锋利的手术刀的、冷静的主刀医生,准备将他那颗早已肮脏不堪的、充满了谎言和懦弱的心脏,给活生生地,剖出来,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研究。
“你……”
马可终于憋不住了。他无法再忍受这种如同凌迟般的、无声的拷问了。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迎向了她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道。
他以为,他会得到一个像索菲亚那样“体面”的回答。比如,“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人”,或者,“我们是同学,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但他得到的,依然是沉默。
瓦伦蒂娜只是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他所熟悉的、在图书馆里看到过的那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那种怜悯,不是针对他刚才所受的欺凌。而是针对……他这个问题的本身。
仿佛在说:你连这个,都看不明白吗?
然后,她开口了。
她说出了一句冰冷的、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的、彻底击碎了马可所有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虚假的“兄弟情谊”幻觉的真相。
“他们不是你的兄弟,马可。”
她说。
“他们是那不勒斯城西,里卡迪家族的马仔。”
里卡迪家族。
这个名字,马可听说过。
在帕斯夸莱和巷子里那些男人吹牛打屁时,在报纸社会版那些语焉不详的、关于黑帮火并的报道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和上城区的里佐家族齐名的、同样臭名昭著的、以贩卖毒品和控制城西地区的卖淫业而闻名的卡莫拉家族。
尼诺,那个英俊的、时髦的、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一样的“公子哥”,竟然……竟然是这个城市的癌症里,一个活跃的、充满了毒性的细胞?
马可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而他们刚才,想给你吃的那个东西,”瓦伦蒂娜的声音,依然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最基本的、化学实验的观察结果,“也不是什么米兰最新流行过来的‘糖果’。”
她顿了顿,然后,吐出了一个马可从未听过的、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陌生的词语。
“Ecstasy。”
狂喜药。
或者用一种更通俗的叫法讲——
摇头丸。
“那是一种来自荷兰的、新型的合成毒品。化学名叫,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它能让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产生极度的、异常的兴奋。会让你产生幻觉,让你感觉自己充满了能量,充满了爱。但同时,它也会对你的大脑神经,造成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的损伤。而且,它的成瘾性,极强。”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最冷静的药理学教授,用精准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科学术语,将那个粉红色的、心形的、充满了童话般诱惑的“糖果”的、丑陋而又致命的真相,赤裸裸地,撕开,呈现在了马可的眼前。
“今天,如果我晚来五分钟,”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马可那张因为震惊而变得煞白的脸上,“那么,你,马可·埃斯波西托,很可能,在体验了几个小时虚假的、由化学物质刺激出来的‘天堂’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一个需要靠着不停地向他们乞求,甚至是用偷、用抢的方式,来换取下一颗‘糖果’的、可怜的、无可救药的奴隶。”
那一瞬间,马可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一座温暖的、阳光明媚的悬崖上,狠狠地,一脚踹了下去。
他坠入了冰冷的、无底的、充满了化学药剂味道和绝望气息的深渊。
他后怕得,全身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地,倒竖了起来。
他刚才,离地狱,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而那个将他从地狱门口,硬生生拽了回来的,是眼前这个被他,被所有人,都视为“瘟疫”的、孤僻的女孩。
一股巨大的,对于自己刚才那愚蠢的、几乎要万劫不复的处境的后怕,像一阵剧烈的地震,撼动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
他想说“谢谢你”。
他想跪下来,像一个刚刚被神明从恶龙口中救下的、愚蠢的村民一样,亲吻她那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干净的脚尖。
但是,另一个更强大的、更顽固的、更卑劣的情感,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充满了剧毒的黑色藤蔓,在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的、满目疮痍的心灵废墟上,迅速地,爬满了他的整个胸腔,勒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情感,是羞耻。
是愤怒。
是一种被当众戳穿了所有愚蠢和不堪之后,所剩下的、恼羞成怒般的怨恨。
他不想承认自己刚才,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可救药。
他不想承认,自己差一点,就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虚假的、被施舍的“兄弟义气”,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他更不想承认,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与社会脱节的、连最基本的危险都分辨不出来的、彻底的“怪胎”。
不。
他不是怪胎。
他只是……他只是太孤独了。
他只是太渴望,能拥有几个“朋友”,能像所有“正常”的男孩一样,和自己的“兄弟们”,一起玩,一起笑,一起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属于青春期的蠢事。
哪怕,那种“兄弟义气”,是虚假的,是充满了算计和轻蔑的。那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声音的角落里,要好。
是她!
对,都是她的错!
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该死的、自以为是的“救世主”!
是她,用她那冰冷的、手术刀般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真相”,将他那个好不容易才构筑起来的、虽然脆弱但却温暖的、小小的、关于“友谊”的幻梦,给彻底地、残忍地,击碎了!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来搅乱他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片刻的安宁?!
她以为她是谁?上帝吗?一个可以随意地、居高临下地,来评判他的人生,来决定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全知全能的法官吗?
马可的脸,因为这种混合了羞耻、愤怒和怨恨的、剧烈的心理活动,而涨成了一种难看的、猪肝般的紫红色。
他再也无法忍受瓦伦蒂娜那种平静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无声的拷问了。
他憋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来?!”
他低吼着,像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受伤的野兽,发出了第一声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咆哮。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来搅我的局?!”
瓦伦蒂娜的脸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真正的、清晰可见的困惑。她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刚刚才被自己从地狱门口救回来的人,会突然,用这样一种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的方式,来“感谢”自己。
“我搅了你的局?”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那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对于他这种奇特逻辑的、纯粹的、理性的不解。
“对!就是你!”马可的情绪,彻底地失控了。他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可以倾泻自己所有不满和怨气的缺口一样,将所有的愤怒,都毫不讲理地,发泄到了眼前这个他本该最感激的人的身上。
“你以为你是谁啊?啊?”他向前逼近了一步,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姿态,死死地盯着她,“你什么都懂,是吗?你读了很多书,你有一个当大学教授的老爸,所以你就觉得,你可以像个上帝一样,来审判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人生,是吗?”
他的唾沫星子,因为激动而四处飞溅。
“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拯救’!我刚才,过得好得很!我和我的兄弟们,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规矩,有我们自己的相处方式!我们很‘快乐’!你懂吗?快乐!这个词,在你那本充满了各种主义和理论的、该死的字典里,有吗?”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咆哮着,质问着。
“你就是嫉妒!对!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僻的怪胎!你没有朋友,所以你就看不得别人有朋友!你就想用你那套所谓的、冰冷的‘真相’,来把所有人都变得跟你一样!一样孤独!一样可悲!”
他将自己身上所有那些他最痛恨的、无法摆脱的标签——“怪胎”、“孤独”、“可悲”——像一盆盆最肮脏的污水一样,毫不留情地,全都泼向了那个刚刚才拯救了他的人的身上。
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只有通过将对方也拉入自己这个卑劣的、不堪的泥潭里,他才能暂时地,减轻自己那份因为被看穿了所有愚蠢和不堪而产生的、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羞耻感。
瓦伦蒂娜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反驳。
她甚至没有像上次在图书馆里那样,用她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逻辑,来剖析他话语里那些显而易见的、充满了情绪化和非理性的谬误。
她只是看着他。
用一种……马可从未见过的、他完全无法解读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不再有那种清冷的、理性的光辉。
也不再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对于愚蠢的怜悯。
那里面,是一种更深刻的,更复杂的,也更……令人心碎的东西。
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望。
那眼神,仿佛在说:
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在你那颗总是充满了自卑和不安的、年轻的心灵里,还残存着一丝对“真”与“假”、“善”与“恶”的、最基本的、未被这个世界所污染的判断力。
我以为,你至少,能听懂我的话。
可我错了。
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你们都宁愿,活在一个由谎言和自欺欺人所构筑起来的、温暖的、虚假的幻觉里。
你们都害怕。
你们都害怕,那个刺眼的、冰冷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真相。
马可的咆哮声,在她这种沉默的、却又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的眼神的注视下,渐渐地,弱了下去。
他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的愤怒和勇气,都“嗤”的一声,泄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无可挽回的悲哀。
他搞砸了。
他又一次,用自己那愚蠢的、懦弱的、无法控制的“坏血”,将唯一一个试图向他伸出援手的人,给狠狠地,推开了。
不。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更糟。
上一次,在图书馆,他只是拒绝了一次可能的、思想上的交流。
而这一次,他用最恶毒的、最忘恩负义的方式,拒绝了一次最真实的、关乎性命的拯救。
他亲手,将那个唯一可能引领他走出这片黑暗森林的天使,用最伤人的言语,定义为了一个阻碍他“上天堂”的、可恶的魔鬼。
而那个被他定义为“魔鬼”的女孩,在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终于,转过了身。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抱着她那几本厚厚的、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迈着她那清冷的、优雅的、仿佛永远也不会被这个世界上任何污秽所沾染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小小的、上演了一出荒诞悲剧的广场。
她的背影,融入了那片深沉的、正在缓缓降临的暮色里,像一颗遥远的、孤独的、再也不会为他而闪亮的星星,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马可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被那不勒斯那些高低错落的、古老的屋顶,给彻底地吞噬了。
夜,来了。
带着它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一股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深刻的绝望。
马可几乎是一路奔回了家。
那不是一种奔跑。那是一种逃亡。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猎人的捕兽夹狠狠夹住了腿的、惊慌失措的野兽,不惜咬断自己的骨头,也要挣脱那个充满了羞辱和恐惧的、粘稠的陷阱,然后拖着自己那条流血的、残缺的腿,拼命地、不顾一切地,逃回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黑暗而又熟悉的洞穴。
那不勒斯的街道,在他那因为恐惧而放大了的感官里,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恶意和危险的、巨大的迷宫。
每一条巷子,都像一张张开的、贪婪的嘴,想要将他这个渺小而又无助的猎物,一口吞下。
每一个从窗户后面投来的、无所事事的、好奇的目光,都像一根根冰冷的、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后背上。
瓦伦蒂娜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和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他所有卑劣心思的、清冷的眼睛,像一个无法摆脱的、白色的幽灵,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闪现。
尼诺和他的“兄弟们”,他们脸上那种充满了虚假热情和真实恶意的笑容,则像一群聒噪的、正在分食腐肉的乌鸦,在他的耳边,不停地,盘旋,尖叫。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肺,像一个被过度拉扯的、破旧的风箱,火辣辣地疼。他的喉咙里,充满了那股熟悉的、属于极度奔跑后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但他不敢停下。
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回到那个小小的、拥挤的、被母亲的秩序感和清洁癖所维系起来的、虽然贫穷但却“干净”的地方去。
只有那里,才能隔绝外面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疯狂与肮脏。只有那里,才能让他暂时地,忘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无可救药。
当他终于像一个喝醉了酒的、迷路的酒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上那座熟悉的、总是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味的楼梯,用那把因为手抖而几次都对不准锁孔的钥匙,打开那扇沉重的、将两个世界隔开的铁门时,迎接他的,是一室的温暖和安静。
屋子里没有人。
母亲伊莎贝拉还在外面,为了某个客人的、加急的订单,在她偶尔会去帮忙的那家位于下城区的大型洗衣房里,辛苦地工作着。
但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她早上出门前,为他准备好的、用干净的餐巾盖着的午后面包。厨房的炉灶上,温着一锅早已炖煮得软烂入味的、还冒着一丝丝热气的蔬菜汤。
这是一种沉默的、却又无处不在的爱。一种早已融入了这个家每一寸空气里的、属于母亲的、坚韧的爱。
但此刻的马可,却感觉自己,不配。
他不配拥有这份干净的、温暖的爱。
他觉得自己,太脏了。
他今天,用最恶毒的、最忘恩负义的方式,伤害了那个唯一真心想要帮助他的人。他像一条被主人抛弃后,反过来又狠狠地咬了主人一口的、卑劣的疯狗。
他无法面对这份宁静。因为这份宁静,会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他内心所有的、那些波涛汹涌的、丑陋不堪的波澜。
他一口也不想吃。
他将那个沉甸甸的、仿佛装满了他所有失败和屈辱的书包,重重地,扔在了门边的椅子上。然后,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径直地,走进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如同囚室般的卧室。
他反锁了房门。
“咔哒”一声。
那声音,将他,和他那颗充满了混乱和自我厌恶的、破碎的心,一同,锁进了一个更小的、更黑暗的、也更“安全”的盒子里。
他没有开灯。
他就那么在昏暗的、被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最后那点微弱的余光所照亮的房间里,直挺挺地,躺倒在了自己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床单,是母亲伊莎贝拉昨天刚刚才换过的,上面还残留着一股阳光和廉价肥皂混合在一起的、干净好闻的味道。
但这干净的味道,却让他感到了一阵更深刻的、无所遁形的自我厌恶。
他觉得自己,像一滴黑色的、肮脏的墨水,滴在了一张洁白无瑕的、崭新的画纸上。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那个同样散发着干净气息的、硬邦邦的枕头里。他想哭,但他哭不出来。他的眼睛,干涩得发疼,像两口早已被现实的残酷所蒸发干了的、枯井。
他伸出手,摸索着,打开了床头柜上那台老旧的、外壳已经有些泛黄的卡带播放机。
他又一次,拿出了那卷被他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的、The Cure乐队的磁带。
他将那卷黑色的、承载了他所有无处安放的青春期愁绪的塑料小盒子,“咔”的一声,塞进了播放机里。然后,按下了那个早已被他的手指磨得光滑无比的、写着“PLAY”的按键。
一阵短暂的、电流的“滋滋”声之后。
罗伯特·史密斯那独特的、雌雄莫辨的、如同梦呓般的、充满了哥特式忧郁的歌声,像一阵来自另一个阴郁国度的、冰冷的浓雾,瞬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将他,和他那颗破碎的心,一同,温柔地、却又残忍地,包裹了起来。
I've been looking so long at these pictures of you
That I almost believe that they're real
I've been living so long with my pictures of you
That I almost believe that the pictures are
All I can feel…
(我已凝视着你的照片许久,
久到我几乎相信它们是真实的。
我已与你的照片共存许久,
久到我几乎相信这些照片,
是我唯一所能感受到的…)
那忧郁的吉他分解和弦,像一阵阵细密的、冰冷的秋雨,敲打在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那沉稳而又绝望的贝斯线,像一条黑色的、冰冷的河流,在他的血管里,缓缓地流淌。
他听着,听着罗伯特·史密斯用一种神经质的、脆弱而又美丽的嗓音,反复地咏唱着那些关于失去、关于记忆、关于那份永远无法触及的、遥远的美丽的、充满了诗意的哀歌。
他就那么听着,一遍,又一遍。
在那些绝望而又华丽的旋律里,他昏沉地,睡了过去。
那不是一场安稳的睡眠。那更像是一次短暂的、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的、精神上的休克。
他梦到了瓦伦蒂娜。她就站在图书馆那高高的书架顶端,像一个圣洁的、不会说话的天使雕像,用她那双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俯视着他。
他又梦到了索菲亚。她坐在一辆由四匹白马拉着的、华丽的马车里,从他面前,疾驰而过。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将一把金色的、闪闪发光的糖果,轻蔑地,扔在了他脚下的泥潭里。
他还梦到了尼诺,和他的那些“兄弟”。他们变成了穿着黑西装的、面目模糊的恶魔,将他绑在了一张巨大的、轮盘赌的赌桌上,用他的灵魂,作为筹码,和另一个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巨大的魔鬼,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疯狂的豪赌。
当他终于从这场充满了象征和隐喻的、高烧般的大汗淋漓的噩梦中惊醒时,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房间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窗外,那不勒斯的夜,早已降临。那些属于夜晚的、熟悉的声音——远处传来的、隐约的警笛声,楼下邻居电视机里那夸张的、肥皂剧的对白声,以及,更远处,那不勒斯湾上货轮那悠长而又沉闷的汽笛声——像潮水一样,通过那扇没有关严的窗户的缝隙,涌了进来。
磁带,早已转到了尽头。播放机里,只剩下了一片代表着曲终人散的、沉默的“沙沙”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死过一次。浑身虚脱,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吞了一把沙子一样,又干又疼。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熟悉的钥匙转动声。
“咔哒。”
是妈妈回来了。
马可听到了她那熟悉的、略带疲惫的脚步声。她先是在门口的鞋柜前,换下了那双她在洗衣房里工作时穿的、沾满了灰尘和洗衣粉末的旧布鞋。然后,是她将那件同样带着一股消毒水味的、沉重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时,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
最后,脚步声,停在了他那间紧锁着的卧室门前。
“咚,咚,咚。”
三声轻柔的、克制的敲门声。
“马可?”母亲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下班后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母亲本能的、敏锐的担忧,“你……你在里面吗?怎么不开灯?”
马可没有回答。他只是将自己的身体,更深地,往床垫里,缩了缩。像一只受了伤的、不愿被人发现的、可怜的动物。
“马可?你睡着了吗?”门外的伊莎贝拉,似乎变得更担心了。她又敲了敲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焦急,“晚饭我给你放在桌子上了,你怎么一口都没吃?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马可还是没有说话。
他有苦难言。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母亲,解释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
他要怎么说?
说他因为渴望“友谊”,而差一点,就被一群黑帮的马仔,诱骗着吃下了新型的毒品?
还是说,他又一次,用自己那愚蠢的、不可救药的懦弱和自尊心,狠狠地,伤害了那个唯一真心想要帮助他的、善良的女孩?
这些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对母亲而言,会像一把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刀子。那不仅会让她心疼,更会让她,对他这个她倾注了所有希望的、唯一的儿子,感到彻底的、深刻的失望。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门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马可几乎能想象出,母亲此刻,正站在门口,紧紧地蹙着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解。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串钥匙的声音。
是备用钥匙。
“咔哒。”
门锁,被从外面,打开了。
一道来自客厅的、昏黄的、温暖的光线,像一把温柔的、却又无法抗拒的刀,瞬间就划破了他这个小小的、黑暗的、自我封闭的“安全区”。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还穿着那身去洗衣房工作的、朴素的衬衫和长裤。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工作了一整天的疲惫。眼角下,有两圈淡淡的、青色的黑眼圈。但她的那双眼睛,却依然像两盏雪亮的、无法被任何黑暗所蒙蔽的探照灯,一瞬间,就将房间里这狼狈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马可那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校服、就这么和衣躺在干净的床单上的、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那张写满了痛苦和迷茫的、苍白的脸。
她也看到了,桌子上那碗早已冷掉了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蔬菜汤,和旁边那块同样没被碰过的、孤独的面包。
“我的上帝啊,马可!你这是怎么了?”
伊莎贝拉快步地走了进来,她走到床边,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没有发烧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那你怎么……怎么饭都不吃,连澡都不洗,就这么脏兮兮地躺在床上?你看看你这条裤子!上面沾的都是什么?泥吗?”
马可摇了摇头,然后又将脸,更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他不想说话。
他怕他一开口,就会将那些充满了屈辱和自我厌恶的、苦涩的泪水,一同,涌出来。
而他,已经十八岁了。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看着儿子这副委屈得像只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小狗般的、可怜的模样,伊莎贝拉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充满了坚强和戒备的脸上,那股因为看到家里一片狼藉而产生的、属于主妇本能的恼怒,渐渐地,褪了下去。
她虽然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具体的、可怕的事情。但她作为母亲的直觉,早已让她猜到了一些端倪。
她知道,她的儿子,一定又是在外面那个残酷的、不讲道理的世界里,受到了某种巨大的、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伤害和委屈。
她不再追问了。
她只是挨着床边,缓缓地,坐了下来。那张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有些不堪重负的旧床垫,因为她的重量,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疲惫的“嘎吱”声。
她伸出手,轻轻地,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儿子那头有些凌乱的、柔软的头发。
她什么都没说。
但马可却能感觉到,从她那有些粗糙的、却又无比温暖的手心里,传来了一股巨大的、沉默的、却又足以支撑起整个世界的力量。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马可那颗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在这沉默的、温柔的抚慰下,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伊莎贝拉,才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很轻。
像一片在秋风中,无声飘落的、干枯的树叶。
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质问。
“起来吧,亲爱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的柔和,“桌上的饭菜都冷了。我去给你热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再吃一点。好吗?”
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一种在马可的记忆中,她极少会使用的、温柔的语气。
马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慢慢地,从那个充满了自我厌恶和逃避的、黑暗的“洞穴”里,抬起了那颗沉重的、仿佛有千斤重的头颅。
他看着母亲,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担忧,却又努力地,对他挤出一个温柔的、鼓励的微笑的脸。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顿迟来的、被重新加热过的晚餐,就在客厅那张小小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餐桌上,安静地,展开了。
气氛,不再像往常那样,充满了轻松的、属于家庭日常的温馨。它更像一场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风暴后,两个幸存者之间,一场无声的、互相舔舐伤口的仪式。
伊莎贝拉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推到了儿子的面前。又将那块用平底锅稍微烘烤过的、变得有些焦香的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了他的盘子里。
马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喝着汤。
那味道,已经不如中午时那般鲜美。被反复加热过的蔬菜,变得有些过分的软烂,失去了它们原本的、清脆的口感。
但那股温暖,却是真实不虚的。
它顺着他的食道,缓缓地,流淌进他那冰冷的、空虚的胃里。然后,又变成了一股股细微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热流,慢慢地,温暖着他那早已冻僵了的、麻木的四肢百骸。
电视机,还开着。
那是这个家里,除了那部新装的电话之外,唯一的、能与外界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产生联系的窗口。
伊莎贝拉总是习惯在吃晚饭时,将它打开。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对那些节目感兴趣。她只是需要一点“背景噪音”,来冲淡这个过于安静的、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的家里,那种有时会令人感到压抑的、沉重的寂静。
而此刻,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梵蒂冈电视台每周一次的、固定的特别节目——教皇若望·保禄二世的,全球公开教义问答。
这是一种独特的、充满了亲民色彩的宗教仪式。
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徒,可以通过信件、电话,或者直接来到罗马圣彼得广场的现场,向这位天主教世界的最高领袖,提出各种各样关于信仰、关于人生、关于他们所处的世界的困惑。
而教皇,则会亲自,挑选出其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问题,然后,对着摄像机,用他那带着浓重波兰口音的、却又充满了威严和感召力的意大利语,给出他的回答。
今晚,教皇穿着他那一身洁白的、象征着纯洁与神圣的法袍,坐在一张看起来很华丽的、镀金的扶手椅上。他的身后,是圣彼得大教堂那辉煌的、充满了巴洛克式繁复装饰的穹顶。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总是充满了深刻的悲悯和力量的、独特的表情。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更像一个睿智的、慈祥的、正在倾听自己那成千上万个迷途的孩子们的心声的、充满耐心的老父亲。
一个来自法国里昂的、年轻的女大学生,通过电话连线,用一种带着几分颤抖的、激动的声音,向他提出了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一个充满了宿命感的、几乎可以说是“残忍”的问题。
“圣父,您好。”那个女孩的声音,通过电视那效果不佳的扬声器,传了出来,显得有些失真,“我的问题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鼓起勇气。
“我的问题是,在《旧约》的《约伯记》里,上帝允许了撒旦,去考验他最忠实、最虔诚的仆人约伯。撒旦夺走了他所有的财富,杀死了他所有的子女,让他浑身长满了毒疮,痛苦不堪。而约伯,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上帝一句。他最终,通过了考验,也得到了上帝加倍的赏赐。”
“可是……圣父……”女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刻的困惑。
“那我们呢?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充满了罪恶和苦难的、现代世界的普通人呢?我们不是约伯。我们没有他那样坚不可摧的信仰。当我们遭遇了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不公的苦难时,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一次来自恶人的、无缘无故的伤害,或者,是我们最亲爱的人的、毫无征兆的死亡……我们该如何去理解这一切?”
“难道,我们也要像约伯一样,去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上帝为了考验我们的信仰,而和魔鬼,打的一个赌吗?”
“如果是这样,圣父……那我们这些被当作赌注的、渺小的、会流血会痛苦的凡人,又算是什么呢?我们的人生,我们所有的挣扎和眼泪,难道就只是一场更高级的、发生在我们所无法理解的维度里的、神圣的游戏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里的、沉重的巨石,瞬间就击中了马可的心脏。
他舀汤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个陷入了短暂沉默的、白色的身影。
是啊。
这不正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内心深处,反复地、痛苦地,追问着自己的问题吗?
游戏。
他就像一个可笑的、被蒙在鼓里的玩家。
尼诺他们的那场充满了恶意的、关于毒品的“游戏”。
索菲亚她们那场充满了优越感的、关于阶级和同情的“游戏”。
甚至,就连他自己,用那些廉价的、油腻的笑话,去换取她们的接纳和青睐,那不也是一场充满了自我欺骗的、卑微的“游戏”吗?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玩着一场又一场,他所无法理解的、规则由别人制定的游戏。
而他,只是一个被随意摆弄的、随时都可能被牺牲掉的、不值一提的棋子。
就连上帝……就连那个他从小就相信的、全知全能的、仁慈的上帝,是不是,也把他,把所有像他一样的、弱小的、挣扎的灵魂,当作了一场更宏大的、祂与魔鬼之间的、宇宙级的棋局里,一颗颗无足轻重的小兵?
一股巨大的、近乎于虚无主义的、冰冷的悲凉,瞬间就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盘子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温暖的蔬菜汤,似乎也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屏幕上,教皇,终于开口了。
“我亲爱的孩子……”
他看着镜头,那双总是带着深沉悲悯的蓝眼睛,仿佛穿透了摄像机,穿透了时空,正与每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的、正在受苦的灵魂,进行着一次最直接的、灵魂层面的对视。
“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也是一个非常痛苦的问题。一个自人类开始思考以来,就一直困扰着我们的、终极的问题。”
“为什么,善良的人会受苦?”
“为什么,无辜的人会蒙难?”
“如果上帝是全善的,祂为什么会允许‘恶’的存在?”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望向了穹顶的某处,似乎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进行着对话。
“教会的教义告诉我们,‘恶’,并非是上帝所创造的。它是一种‘善的缺失’(Privatio Boni)。就像黑暗,并非是一种独立存在的东西,它只是‘光的缺席’。”
“而上帝,之所以会‘允许’这种‘善的缺失’的存在,之所以会允许祂所创造的、拥有自由意志的天使和人类,去选择背离祂,去选择堕落,去选择作恶……”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镜头上,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因为,祂赐予了我们,一项比‘绝对的安全’和‘永恒的幸福’,更宝贵,也更……危险的礼物。”
“那就是——自由(Libertà)。”
“因为,一份被强迫的、无法选择的爱,是没有价值的。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只会服从命令的机器人,它的‘善’,也不是真正的善。只有,当一个拥有着完全的、可以选择堕落和作恶的自由的灵魂,依然在经历了所有的诱惑、所有的考验、所有的苦难之后,最终,还是选择,走向那条通往善与光的、更艰难的道路时……那样的爱,那样的善,才是唯一值得被献给上帝的、真正的、无价的珍宝。”
“所以,约伯的故事,不是一个关于‘赌注’的故事。它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
“上帝,并非是在用约伯的痛苦,去和撒旦打一个赌。祂是在向整个宇宙,向所有拥有自由意志的生灵,展示一个最深刻的真理。那就是——一个真正爱上帝的灵魂,他的爱,是无条件的。是超越了所有现世的得失、荣辱和苦难的。那份爱,本身,就是对他信仰的、最高的证明,也是他最终能战胜一切‘恶’的、最强大的武器。”
“至于我们,孩子……”教"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祥的、如同祖父般的微笑,“我们都不是约伯。我们都是软弱的,是会犯错的,是会在痛苦面前,抱怨,甚至会怀疑上帝的、可怜的罪人。这一点,上帝比我们自己,更清楚。”
“所以,祂并没有要求我们,去成为约伯。”
“祂只是,通过约伯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希望。那就是——无论我们身处的‘恶’,有多么的巨大,多么的不可理喻;无论我们所承受的苦难,有多么的深重,多么的令人绝望……只要我们不放弃那份向善的‘选择’,只要我们的心里,还保留着对那份终极的‘光’的、最后的一丝渴望……那么,在那条充满了荆棘和泪水的、漫长的道路的尽头,等待着我们的,就一定,会是那份被加倍赏赐的、永恒的荣耀和安宁。”
节目,结束了。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梵蒂冈那金碧辉煌的、复杂的台标,背景音乐,是亨德尔那充满了神圣感的、《哈利路亚》的合唱。
马可却还怔怔地,坐在那里。
教皇的话,像一阵复杂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却又无比震撼的交响乐,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回荡着。
自由。
选择。
善的缺失。
这些宏大的、充满了神学和哲学思辨的词语,像一颗颗小小的、却又无比明亮的星星,试图照亮他内心那片被虚无主义的、巨大的黑暗所笼罩的夜空。
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
但似乎,又更困惑了。
“你觉得……教皇他说的,对吗?”
伊莎贝拉的声音,将他从那深沉的思绪中,唤醒了。
她也看完了整段节目。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被触动了的、复杂的表情。
马可抬起头,看着母亲。昏黄的灯光下,伊莎贝拉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像一幅刻满了战斗痕迹的古老地图般的脸上,此刻,正显露出一种罕见的、迷茫而又专注的神情。
他知道,教皇刚才那番话,不仅仅是击中了他,同样,也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进了母亲那颗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也早已被生活磨砺得疲惫不堪的心湖里。
“对吗?”
马可看着母亲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下意识地,将她这个问题,在自己的脑海里,又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充满了羞辱和恐惧的、如同炼狱般的下午,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像一个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的、自以为是的优等生一样,立刻就给出自己的答案。
他会引用那些他从各种杂书上看来的人本主义和存在主义的观点,来雄辩地、滔滔不绝地,论证教皇这番话里所存在的“逻辑漏洞”和“宗教麻痹性”。
他会说,这不过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鸦片”。一种更高明,更具哲学思辨性,也更具欺骗性的精神鸦片。它将个体所承受的、具体的、由社会和阶级不公所造成的苦难,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宏大的、抽象的、关于“自由意志”和“神学考验”的形而上学命题。它让人们不再去追问“是谁造成了我的痛苦”,而是去思考“我的痛苦有何神学意义”。这是一种最狡猾的、对现实矛盾的消解和转移。
但现在,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当恐惧像冰冷的铁钳一样掐住你的脖子,当羞辱像肮脏的泥浆一样将你从头到脚地淹没时,任何理性的分析,任何高尚的理论,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在那一刻,你唯一能抓住的,或许,真的就只剩下那点可怜的、虚无缥缥的、名为“信仰”的稻草。
“我……我不知道。”马可终于开口了,“我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想起了阿达尔贝特神父。
那个善良的、迂腐的、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的老神父。
神父也曾跟他,聊起过类似的东西。
但神父的语言,要比教皇的,更直接,也更……“那不勒斯”。
神父没有跟他谈论什么“善的缺失”和“自由意志”。
他只是告诉他,欲望,本身不是罪。罪,在于你如何面对你的欲望。
他告诉他,要学会成为一个“骑士”,一个能驾驭自己内心那匹充满了欲望和黑暗的、脱缰的野马的骑士。而不是一个被自己的战马活活拖死的懦夫。
这种说法,似乎比教皇那套宏大而又抽象的神学理论,更容易让马可理解和接受。
因为它没有试图去“解释”苦难的来源。它只是,给了你一个在苦难面前,可以去选择的、具体的、充满行动力的“身份”。
“可是……”马可看着母亲,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的那个困惑,“如果,就像教皇说的,上帝给了我们‘自由’,去选择善,或者恶。那么,对于那些……对于那些像我一样,天生就比较软弱,比较容易被诱惑,总是会选错的人来说,这份‘自由’,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种更残忍的、不公平的惩罚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小的、生了锈的钥匙,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伊莎贝拉那扇总是紧锁着的、通往遥远过去的心门。
她的目光,从马可那张写满了青春期困惑的、年轻的脸上,移开了。
她望向了窗外那片深沉的、一成不变的夜色。
“不公平……”她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她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如同战士面具般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少女般的微笑。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她缓缓地说道,“也觉得,这个世界,糟透了。不公平,到处都是不公平。”
马可有些惊讶地看着母亲。他从未听过母亲,用这样一种“怀旧”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浪漫”色彩的语气,来谈论她的过去。
在马可的记忆里,母亲的“过去”,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背叛和怨恨的、漆黑的代名词。是一个她自己,也绝不愿轻易去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亲爱的,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伊莎贝拉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思,她转回头,看着他,那双总是像探照灯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却泛起了一层温柔的、如同水雾般的光。
“我在还是跟你一样大的、一个还没出嫁的小姑娘的时候,我的脾气,可比现在,还要更刚烈,更暴躁一百倍。那时候我可不懂得什么叫‘忍耐’。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欠我的。谁要是敢惹我,哪怕只是在街上多看了我一眼,我都能追上去,用最难听的那不勒斯方言,把他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骂到他那个还没出生的、倒霉的曾孙子。”
伊莎贝拉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很轻。
像一片在秋风中,无声飘落的、干枯的树叶。
但那里面,却蕴含着一种马可从未感受过的、属于遥远青春的、苦涩的香气。
“那时候,我待人,也远远称不上宽容。”伊莎贝拉继续说道,她陷入了那条由记忆构筑起来的、长长的时光隧道里,无法自拔。
“我觉得人就该是黑白分明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该下地狱。没有什么中间地带。我瞧不起那些总是把‘算了算了’挂在嘴边的和事佬,我觉得他们都是些没有原则的懦夫。我也同情不起来那些总是哭哭啼啼的、怨天尤人的倒霉蛋,我觉得他们都是些不值得被拯救的废物。”
“那时的我,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还没被生活这把巨大的锤子给敲打过的、棱角分明的石头。我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而所有和我不同的人,都是错的。”
马可静静地听着。
他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用自嘲的语气来描述着自己过去的母亲,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严厉的、不容置疑的、仿佛永远不会犯错的“权威”形象,联系在一起。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充满了震撼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第一次被允许进入一个神圣禁地的、好奇的探险家。他正在窥探着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属于他母亲的、那片早已被封存了的、充满了矛盾和挣扎的青春期“史前时代”。
“但是,”伊莎贝拉的话锋一转,“后来,有一件事情,让我的这个想法,彻底地,改变了。”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悠远了。
那里面,闪烁着一种复杂的、马可无法完全读懂的光。
那光里,有痛苦,有不解,有愤怒,但最终,都沉淀成了一种更深刻的、近乎于宿命般的、平静的接受。
“那时候,我还在裁缝铺里,当学徒。在城北那个老巴托洛的店里。
老巴托洛又犟脾气又坏,是个很奇怪的、孤僻的老头。他一辈子没娶妻,也没生子。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他那个比他小了快二十岁的、身体一直不好的妹妹——安吉拉。
安吉拉和她哥哥完全不一样。她长得很美,她性子也像她的长相一样,温柔、善良。
我们这些店里的学徒,都很喜欢她。我们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看待。我们会偷偷地,把午餐里最好吃的那块肉,留给她。我们会在她咳嗽得厉害的时候,跑到街角的药店,去为她买那种最贵的、瑞士进口的止咳糖浆。我们都希望,这个善良得像天使一样的姑娘,能被上帝所眷顾,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而‘好的归宿’,很快,似乎就真的来了。
他叫法布里奇奥。是一个从西西里岛来的、英俊得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年轻人。他自称是一个做葡萄酒生意的商人,出手阔绰,谈吐风趣。他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安吉拉。然后,就开始追求上她了。
他每天,都会捧着一大束红玫瑰等在我们裁缝铺的门口。他会用最动听的、充满了西西里岛阳光味道的情话,来赞美安吉拉那双忧郁的眼睛。他还会租一辆漂亮的马车带她去那不勒斯湾看日落。
整个街区都轰动了。所有的人,都在羡慕安吉拉。他们都说,这个可怜的、体弱多病的姑娘,终于时来运转,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的、能给她幸福的白马王子。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那就是老巴托洛。安吉拉的哥哥。
那个刻薄的、孤僻的老头,从一开始,就极度地,厌恶法布里奇奥。他禁止安吉拉和他见面。甚至好几次都拿着那根又粗又硬的量衣尺,像赶一只讨厌的野狗一样,将那个捧着玫瑰花的、英俊的追求者,从他店铺的门口,给赶走。
我们当时,都觉得老巴托洛疯了。觉得他是个自私的、变态的、因为嫉妒妹妹能得到幸福,而故意要从中作梗的、冷酷的暴君。我们都在背后,偷偷地骂他,诅咒他。
而我,作为他所有学徒里,脾气最火爆,也最‘正义’的一个,更是首当其冲。
我记得,有一次,当老巴托洛又一次,将安吉拉写给法布里奇奥的情书,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撕得粉碎,扔进壁炉里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了上去,和他大吵了一架。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的怪物。我问他,难道,你就真的那么希望,看到你那可怜的妹妹,在这个阴暗的、充满了布料和灰尘的裁缝铺里,孤独地、咳嗽着,慢慢地凋零、死去吗?
老巴托洛当时,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用一种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异常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然后,他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伊莎贝拉,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远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更复杂,也更……危险。’
我不信。我以为那只是他为了掩饰自己那颗肮脏的、自私的内心,而编造出来的、虚伪的借口。
所以,我决定,我要帮助安吉拉。我要帮助这对被暴君所阻挠的、可怜的恋人。
我开始偷偷地,为他们传递信件。我会在午休的时候,跑到街角的咖啡馆,将安吉拉的信,亲手交给那个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的、英俊的西西里男人。我会在晚上,又将他的回信,像一个最珍贵的秘密一样,藏在我的围裙口袋里,带回到那个充满了压抑和监视的裁缝铺,交给那个正因为思念而日渐憔悴的、可怜的女孩。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最勇敢的、正在反抗不公的革命者。像一个正在帮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善良的神父。
我为我自己的‘正义’和‘勇敢’,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和满足。”
伊莎贝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端起桌子上那杯早已冷掉了的蔬菜汤,喝了一口。
马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知道,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定是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观的、残酷的转折。
“后来的事情……”伊莎贝拉放下汤碗,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就像所有那不勒斯式的、劣质的、三流的悲剧小说里写的那样。
安吉拉,在我的‘帮助’下,终于在一个深夜里,和一个她以为是自己一生挚爱的男人,私奔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那个‘冷酷无情’的哥哥的、最后的诀别。
老巴托洛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一个人,在裁缝铺里,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安吉拉,那个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终于飞出了牢笼,去拥抱自己的幸福了的天使。她在离开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回来了。
或者说,是被送回来的。
不是坐着那辆漂亮的、载着她去看日落的马车。而是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用一辆救护车,从城南那个以混乱和肮脏闻名的、专门停靠货船的码头区,给送回来的。
那个英俊的、会说动听情话的、来自西西里的‘葡萄酒商人’,法布里奇奥就彻底地,就这么消失了。”
伊莎贝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段尘封的记忆带来的痛苦,在时隔了几十年之后,依然能让她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窒息。
“后来,我们才知道了一切。
那个法布里奇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葡萄酒商人。他是一个人贩子。一个专门从西西里,流窜到那不勒斯来,物色那些年轻的、涉世未深的、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乡下女孩的、衣冠禽兽。
他用那些廉价的玫瑰和虚伪的甜言蜜语,将她们骗到手。然后,再以一个高昂的价格,将她们,卖给那些要去往美洲的、肮脏的货船上,那些常年在海上漂泊的、见不到女人的水手们。或者,更惨的,是直接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里约热内卢的妓院里去。
而安吉拉,就是他这次,看中的、最新的‘货’。
他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他已经把安吉拉,带到了那个鱼龙混杂的码头,准备将她,交给他那些同样是人贩子的同伙。
但就在最后一刻,安吉拉那常年被疾病所折磨的、虚弱的身体,救了她一命。”
伊莎贝拉那双总是像探照灯一样锐利的眼睛,此刻,正失焦地望着桌子上那杯早已冷掉了的蔬菜汤。那层因为冷却而凝结起来的、薄薄的油脂,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混浊的、让人毫无食欲的白光,像一只死去的、看不见的眼睛。
“安吉拉的肺病,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方式,发作了。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那种咳,不是我们平时感冒时那种普通的咳嗽。那是一种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咳。
她咳出了血。大口大口的、鲜红的、还带着热气的血。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那些人贩子,都吓坏了。他们不是医生,他们是做‘生意’的。他们要的,是健康的、能干活的、能‘取悦’客人的年轻女孩。不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死在半路上的、体弱多病的药罐子。
一个快要死的‘货物’,是不值钱的,还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麻烦。
如果安吉拉死在了那艘开往美洲的船上,他们要如何处理她的尸体?直接扔进海里吗?那太容易被人发现了。他们可不想因为一桩赔本的买卖,而招来海岸警卫队的注意。
所以,他们做出了一个最‘精明’的、最符合他们那种肮脏的生意逻辑的决定——他们放弃了这件‘残次品’。
他们拿走了安吉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她母亲留给她的一条小小的金项链,还有老巴托洛悄悄塞给她当嫁妆的几枚金币。
然后,他们就将那个昏迷不醒的、还在流着血的女孩,像扔一袋垃圾一样,扔在了码头一个堆满了废弃渔网的、最阴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是码头上一个好心的、守夜的老渔夫,发现了她。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还以为是哪个卡莫拉家族又在进行内部的‘清理’。
他不敢报警,但他看着安吉拉那张苍白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动了恻隐之心。他用自己的手推车,将她,送到了离码头最近的那家由修女们管理的、专门救助穷人的教会医院里。
而医院里的修女,在安吉拉那件被血浸透了的连衣裙的口袋里,找到了我们裁缝铺的一张名片。那是我们店里,用来给客人记账的、最普通的名片。上面有老巴托洛的名字,和店铺的地址。
于是,她们就按那个地址,差人把她送了回来。”
伊莎贝拉终于讲完了那段最核心的、充满了血腥和背叛的经过。她端起那杯早已冷透了的蔬菜汤,又喝了一口,想用那冰冷的液体,来浇灭自己喉咙里那股因为回忆而燃起的、灼热的火焰。
马可怔怔地看着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死死地攥住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美丽的、善良的女孩,像一个被摔碎了的、珍贵的瓷娃娃,躺在冰冷的、肮脏的地上,嘴里涌着血,而她那个她以为是自己一生挚爱的“白马王子”,却正在冷酷地,从她的身上,剥下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彻底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邪恶?
而自己,竟然还成了这个邪恶的、最直接的“帮凶”?
“后来呢?”马可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干涩,遥远,“安吉拉她……她怎么样了?”
“她活了下来。”伊莎贝拉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但又好像……已经死了。
她在那家教会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
老巴托洛,放下了店里所有的生意,日日夜夜地,守在她的病床前。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为她请了那不勒斯最好的医生,买了最昂贵的药。
就像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老巴托洛他亲手,一口一口地,喂她喝那些苦得像毒药一样的药剂。
她的身体在那些昂贵的药物和他哥哥的照料下,慢慢地,好了起来。她不再咳血了。
但是。
她的那颗心,却再也没有‘活’过来。
她从医院回到裁缝铺后,就不再说话了。一句话都不说。
她也不再笑了。
她不看书,不听音乐,也不再做那些她以前最喜欢的、精巧的刺绣活。
她每天,就只是坐在窗前那张属于她的、小小的椅子上。从日出,坐到日落。
我那个时候知道了,亲爱的。”
伊莎贝拉的声音,因为负罪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我就是促成那场霜冻的、愚蠢的‘东风’。
当安吉拉被送回来之后,老巴托洛没有骂我一句。他甚至,没有用任何责备的眼神,看过我一眼。他只是,继续像往常一样,让我留在了店里。他继续,教我如何使用熨斗,如何裁剪布料,如何缝制一条看不出任何瑕疵的线迹。
但他用另一种方式,惩罚了我。一种比任何咒骂和殴打,都更让我感到痛苦,也更让我永生难忘的惩罚。
他让我,去负责照顾安吉拉。
每天。
亲手。
每天早上,当我来到店里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工作,不是去整理那些布料,而是端着一盆温水,走进安吉拉那间总是散发着一股草药味的、阴暗的房间,去为她擦拭脸颊和双手。
每天中午,我的第一个任务,也不是去为我们这些学徒准备午餐,而是将那些苦得能把人的舌头都给麻痹掉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像喂一个不会自己进食的婴儿一样,喂进她嘴里。
每天晚上,当我准备回家时,我的最后一个责任,也不是去打扫店铺的卫生,而是走进她的房间,为她盖好被子,为她念诵一段《玫瑰经》。
虽然我知道,她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每天,都必须去面对她。
面对那个因为我的‘正义’和‘愚蠢’,而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美丽的空壳。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冰冷的深渊。深渊里,没有魔鬼,也没有火焰。只有安吉拉那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我好几次,都想过要辞职,要逃离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但每一次,当我鼓起勇气,准备向老巴托洛提出辞呈时,我一看到他那张全是皱纹的、疲惫和悲伤的脸,我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们兄妹俩的。这是一笔我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偿还的、血淋淋的债。”
伊莎贝拉的讲述,又一次,停了下来。
她从自己那件朴素的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早已被压得有些变形的香烟,和一盒火柴。
她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刺啦”一声,划燃了一根火柴。
一小簇橘红色的、温暖的火焰,在昏暗的灯光下,短暂地,照亮了她那张苍白的、写满了沧桑的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后,缓缓地,吐出一个灰白色的、带着一丝苦涩烟草味的、疲惫的烟圈。
马可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放纵”地,在饭桌上抽烟。
他知道,只有当她心里那份痛苦,已经满溢到再也无法用任何别的方式来排解时,她才会求助于这种最直接的、对身体有害的、短暂的麻醉。
“那……后来,那个老……老巴托洛先生,”马可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片由烟雾和沉默构筑起来的、令人窒息的宁静,“他……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伊莎贝拉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微微地,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那袅袅升起的、正在慢慢消散的青烟,眼神变得更加的复杂和悠远。
“有啊。”
她说,“就在那件事情发生了一个月之后。在一个同样下着雨的下午。
那天,店里很清闲。没有客人。其他的几个学徒,也因为天气不好,请假回家了。整个裁缝铺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里屋那个永远沉默着的安吉拉。
我们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各自做着手里的活。我负责熨烫一批刚刚浆洗好的桌布。
而他则坐在他的那个工作台前,缝着一件黑色的、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葬礼的丧服
就在我以为,这又将是一个在沉默和压抑中度过的、普通的下午时,他突然开口了。
‘伊莎贝拉。’
他叫了我的名字。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那个叫法布里奇奥的、来自西西里的杂种时,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吗?’
我当时,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摇摇头。
‘因为他的鞋。’
老巴托洛说。
‘鞋?’
我当时,和你现在一样,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的,鞋。’
‘那个杂种,第一次来到我们店门口时,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很体面的、崭新的西装。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像一只刚刚偷吃了奶油的公猫。
他手里捧着的那束玫瑰花,也是我见过最新鲜的。他看起来,完美无瑕,像一个从画报里走出来的、真正的绅士。’
‘但是,他的鞋,却出卖了他。’
‘他穿了一双鳄鱼皮的、尖头的、在当时的那不勒斯最时髦的皮鞋。那双鞋,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人影。但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那双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皮鞋的、后脚跟的边缘,沾上了一点小小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暗红色的泥点。’
‘那种泥,我认得。’
‘那不是我们那不勒斯这种火山灰质的、干燥的黑土。只有在城南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的码头区的烂泥地里,才能见到的、特殊的红土。’
‘一个自称是做着高级葡萄酒生意的、体面的商人,为什么,会穿着一双如此昂贵的、崭新的鳄鱼皮鞋,去踩那种只有最低贱的、搬运货物的苦力,和那些见不得光的、做着走私和偷渡买卖的流氓,才会去的地方呢?’
‘所以,从他站在我面前的第一秒钟起,我就知道。’
‘这个人,是个骗子。一个把自己包装得很好,但却在最不起眼的细节处,暴露了他那肮脏的、来自于泥潭的本性的、危险的骗子。’”
伊莎贝拉讲完了老巴托洛的这番话。
她掐灭了手里那根只抽了一半的香烟,将它在了那个被她当作临时烟灰缸的、小小的汤碗碟子里。
马可被老巴托洛这种近乎于福尔摩斯般的、魔鬼般的细节观察力,给彻底地镇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智慧”。
一种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来自于生活的、最残酷的、也最真实的智慧。一种需要用无数次的、血淋淋的教训,才能磨砺出来的、识人的眼光。
“然后,”伊莎贝拉看着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容,“老巴托洛看着我,看着我那张因为震惊而变得煞白的、愚蠢的脸,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一句我这辈子,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
他说:‘贝拉,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要轻易地,去相信那些看起来太过美好的东西。因为,越是美丽的花,它的根,往往就越是深深地,扎在最肮脏的、你所看不见的泥土里。’
‘也永远,不要轻易地,去评判一个你所不了解的人。因为,你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而他真正的面目,可能隐藏在一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更丑陋,或者……更善良的面具后面。’
‘最重要的是,’他最后,看着我说,‘永远,永远不要,让你那颗所谓的、充满了正义感的、自以为是的好心,变成一把可以被任何人所利用的、最锋利的、最终会伤害到你所爱的人,也伤害到你自己的、愚蠢的刀。’”
故事,终于,讲完了。
伊莎贝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而马可则像一个刚刚被强行地、灌下了一整瓶烈酒的少年。
他的脑子里,一片轰鸣。
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他终于懂了,母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份近乎于刻薄的戒备心,她那份对所有“外人”都抱有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她那份总是将所有事情都想到最坏的、悲观主义的宿命感……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源头。
那不是天生的。
那是一个曾经和他一样,天真,热情,相信黑白分明,相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年轻女孩,在亲手,将自己最珍视的朋友,推向了一个地狱般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后,用她自己那破碎的心和悔恨的泪水,所换来的、最惨痛的教训。
“所以,马可,亲爱的。”伊莎贝拉看着马可,“你现在,能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了吗?”
“你觉得……教皇他说的,对吗?”
马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像一片被烈日暴晒了七天七夜的、龟裂的沙漠。
他该怎么回答?
他还能怎么回答?
在这样一个真实得近乎于残酷的、充满了人性灰度的故事面前,任何理论,任何主义,任何非黑即白的、简单的判断,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如此的……可笑。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放在餐桌上的、无处安放的手。
“我……我不知道,妈妈。我真的……不知道了。”
听到这个答案,伊莎贝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欣慰的微笑。
她伸出手,轻轻地,盖在了儿子的手背上。
“这就对了,亲爱的。”她柔声说道,“这就对了。”
“不知道,总比你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要好得多。在我们这个地方想要活着,只能不想,不听,不看。”
窗外,那不勒斯的夜,深沉如海。
而在这片巨大的、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海洋里,一艘名叫“埃斯波西托”的、破旧的小船上,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孤独的灵魂,终于在这一刻,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属于各自人生的、剧烈的风暴之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地、互相停靠的、小小的、温暖的港湾。
这个夜晚,马可第一次,没有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充满了压抑和恐惧的噩梦。
他睡得很沉。
像一个在母亲的怀抱里,听完了一个漫长而又悲伤的睡前故事后,终于沉沉睡去的、疲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