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瘪

坏血 Malosangue 【9】

23浏览 3天前 原创小说 MA106545

周一的午后。

放学的铃声,像一句充满了疲惫和解脱的咒语,将马可·埃斯波西托和他那群同样在知识的海洋里挣扎了一整天的同学们,从教室那个充满了粉笔灰和压抑气氛的“牢笼”里,释放了出来。

他和“她们”——索菲亚、安娜和西尔维娅——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已经成了过去这几周里,一个雷打不动的、崭新的“日常”。

马可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努力学习一门极其复杂的、充满了潜规则和微妙语法的外国语言的、笨拙的初学者。

他正在学习,如何去“扮演”好那个“有趣的朋友”和“合格的准男友”的角色。

他学会了在安娜又开始抱怨她那个严厉的钢琴老师时,适时地插上一句俏皮话,比如,“或许你的老师上辈子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所以这辈子才会对每一个弹错的音符,都怀有如此深仇大恨。”

他学会了,在西尔维娅又开始引经据典地,讨论某本她刚刚读完的、深奥的法国小说时,用一种故作高深的、实则空无一物的姿态,点头附和道:“嗯,福楼拜。他对于中产阶级女性那种无望的、精神上的困境的描绘,确实是……入木三分。”

他更学会了,在索菲亚用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褐色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待着他那每日定量的“甜言蜜语”的进贡时,如何将自己那点可怜的、从各种三流诗集里抄来的词句,重新排列组合,包装成一份看起来还算新鲜的、充满了廉价浪漫主义的“礼物”。

他就像一个技艺日益纯熟的、技艺精湛的宫廷小丑。他用自己的自嘲、用他对身边一切事物的、那种充满了街头智慧的、刻薄的解构,来换取公主和她的侍女们那串如同金铃般悦耳的、珍贵的笑声。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那个真实的、会因为文明的衰落而感到由衷悲伤的、敏感而又阴郁的马可·埃斯波西托,被他自己,亲手,锁进了一个内心最深处的、阴暗的、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油嘴滑舌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的、属于“索菲亚的世界”的、合格的社交产品。

但他又无可救药地,沉迷于这种改变所带来的“好处”。

他不再是那个被所有人无视的透明人了。走在校园里,他能感觉到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同学,此刻正用一种混合了嫉妒和不可思议的目光,在背后偷偷地打量着他。

就连那个头脑简单的体育生克劳迪奥,在课间休息时,都会跑过来,用一种充满了“兄弟情谊”的、亲热的姿态,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大声地嚷嚷道:“嘿!马可!我的好兄弟!晚上有空吗?我搞到了两张那不勒斯队的球票!前排的!要不要一起去,为你未来的老丈人家的主队,摇旗呐喊啊?”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这些突如其来的“尊重”和“友谊”,都不是给他的。

它们是给那个行走在他身边的、名叫“索菲亚·罗马诺”的、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光环的。

他只是那颗被光环所照亮了的、微不足道的、幸运的尘埃而已。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贪婪地,享受着这份被照亮的、温暖的幻觉。

今天,就在他们快要走到那个熟悉的、总是停着一辆黑色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的校门口时,索菲亚突然,像一个心血来潮的女王,宣布了一项足以让马可那颗刚刚才适应了“新日常”的心脏,再次陷入巨大恐慌的、临时的决定。

“对了,马可。”她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可能会下雨,“这个周五晚上,你有什么安排吗?”

马可的脑子里,立刻就闪过了几个诚实的、却又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答案。

待在家里,帮我妈妈熨烫那些永远也熨不完的旧衣服?

去图书馆,继续啃那些悲观的、没人看的烂书?

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那不勒斯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再一个人回到那个冰冷的、空无一人的家里?

但他最终说出口的,却是那个他早已学会了的、最“正确”的答案。

“没有啊。”他耸了耸肩,脸上挂着那种他新学会的、故作潇洒的笑容,“怎么了?美丽的小姐,难道你终于决定,要抛弃你那些无聊的周末家庭聚会,和我这个有趣的穷小子,一起去维苏威火山的山口,看一场真正壮观的、属于魔鬼的烟火表演了吗?”

安娜和西尔维娅,立刻就发出了一阵配合的、充满了善意嘲弄的娇嗔。

“天哪,马可,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而索菲亚,则完全无视了他那套油腻的、不合时宜的玩笑。

她只是,用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看着他,然后平静地说道:“那正好。周五晚上,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会在老校区的那个大礼堂,举办一场秋季的社交舞会。你,做我的舞伴。就这么说定了。”

舞会?

Ballo Sociale?

这个词,像一颗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陌生的陨石,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砸在了马可那颗还在幻想着什么“魔鬼的烟火”的、可怜的脑袋上。

他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舞……舞会?”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一样,连一个最简单的词,都说得结结巴巴。

“对啊,舞会!”安娜在一旁,兴奋地拍着手,像一只即将要去参加森林派对的、快活的小鸟,“你不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每年秋天都会有!会有乐队,有香槟,还有很多很多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和穿着帅气西装的男孩!可好玩了!”

“是啊,”西尔维娅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补充道,“而且,今年的舞会,是由索菲亚她家,主要赞助的。所以,她作为主办方的代表,必须要有一个……嗯,一个‘官方’的舞伴。这是规矩。”

规矩。

又是这个该死的、无所不在的词。

马可感觉一股冰冷的、熟悉的寒意,又开始从他的脚底板,慢慢地,向上蔓延。

他终于明白了。

这和他想象中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息的、一对一的“约会”,完全是两码事。

这不是邀请。

这是一项任务。

一项需要他去扮演一个“合格的官方舞伴”的、公开的、充满了社交压力和阶级审视的、艰巨的任务。

他要去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充满了“体面人”的社交场合。

他要去面对那些来自基亚拉,沃梅罗和波西利波的、真正的富家子弟们。那些人,才是索菲亚那个世界里,真正的“同类”。他们会用一种最挑剔、最不屑的眼光,来审视他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们公主身边的、不知从哪个泥潭里冒出来的“野小子”。

他还要……

哦,我的上帝啊。

他还要跳舞。

他不会!

他这辈子,跳过的唯一的“舞”,就是在那不勒斯那些拥挤的、不讲规则的街头,为了躲避一辆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和汽车,而练就的、那种充满了恐慌和狼狈的、毫无美感可言的“闪避舞步”。

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

当悠扬的、华尔兹的舞曲响起时,当所有那些穿着优雅晚礼服的绅士和淑女们,都开始在舞池里,迈着娴熟的、旋转的舞步时,他马可·埃斯波西托,只能像一根被雷劈了的木桩一样,尴尬地,僵硬地,戳在舞池的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索菲亚·罗马诺和她那个体面的家族的“面子”,一同,丢得干干净净。

不。

他不能去。

他必须拒绝。

这是他那总是很灵敏的、属于弱者的“生存直觉”,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拉响的、最高级别的警报。

“我……”他看着索菲亚,那张总是显得很自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恳求般的、脆弱的神情,“我……我想,我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索菲亚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那不是一种询问。那是一种对于自己的命令,竟然会遭到质疑的、属于女王本能的不悦。

“因为……因为我……”马可的脑子里,在飞快地,搜索着所有可能的、合理的借口。

“因为我妈妈最近……她身体不舒服!对!我得在家照顾她!”

这是一个多么拙劣的、一戳就破的谎言。

“亲爱的。”

索菲亚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撒谎而涨得通红的、写满了心虚的脸。

“你不想去的话可以直说,这种理由实在是太放不上台面了。”

马可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经验丰富的审判官面前,试图用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来为自己脱罪的、愚蠢的罪犯。

他败下阵来。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那点可怜的、试图反抗的勇气,像被烈日暴晒下的一小块黄油,迅速地,融化了,消失了。

“好吧……”

他垂下那颗高傲了不到三秒钟的头颅,像一个缴械投降的士兵,用一种充满了绝望和无力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去。”

“这就对了嘛。”

索菲亚的脸上,立刻就重新绽放出了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宽宏大量的微笑。

她伸出手,安抚她那个刚刚闹了一点小脾气的、忠诚的骑士一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别担心。”她说,“不就是跳舞吗?有什么难的?离周五,还有整整四天呢。足够你去学会那些最基本的舞步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在一旁安娜和西尔维娅那“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的目光的簇拥下,优雅地,坐进了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

车门,无声地关上。

又一次将他和他那份沉甸甸的、充满了恐慌的“新任务”,一同,留在了这个充满了残酷现实的、冰冷的街头。

马可慌了神。

彻底地慌了神。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推上了奥运会百米赛跑的起跑线的、连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婴儿。

四天。

他只有四天的时间,去学会一项他这辈子,连想都没想过的、属于另一个星球的、高级的“外星技能”。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冲进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万能的”圣殿——国家图书馆。

他几乎是将那个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阅览室,给翻了个底朝天。

他略过了那些他所熟悉的、关于哲学、历史和文学的书架。他径直地,冲向了那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充满了各种生活类“实用”书籍的、陌生的区域。

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积满了灰尘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他想要的“救命稻草”。

那是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名叫《社交礼仪与舞步入门》的指导手册。书的封面,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绅士,正带着一位穿着蓬蓬裙的、笑得像个假人的淑女,在跳着华尔兹。他们的姿态,僵硬得像两具被精心摆放过的木偶。

马可抱着这本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旧纸张霉味的“圣经”,如获至宝般地,冲回了家。

从那天晚上开始,埃斯波西托家那间小小的、总是被各种布料所占据的客厅,就变成了一个临时的、也是全世界最简陋的、秘密的“舞池”。

每一次,当母亲伊莎贝拉结束了一天辛劳的工作,疲惫地睡下后,马可就会像一个正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宗教仪式的、虔诚的信徒一样,悄悄地,拉上所有的窗帘,将客厅里那张小小的餐桌和几把椅子,都搬到墙角,为自己清理出一块小小的、勉强能让他转过身的“舞台”。

然后,他就摊开那本早已泛黄的“秘籍”,借着一盏昏暗的、只有十五瓦的台灯的微弱光芒,开始了他那场注定要失败的、充满了辛酸和汗水的“速成训练”。

书上的那些示意图,画得极其抽象,就像一堆堆被随意组合在一起的、毫无逻辑的几何图形。那些关于舞步的文字描述,更是充满了各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专业的术语。

“……首先,男士,要将你的重心,稳稳地,放在你的左脚上。然后,用一种优雅的、云朵般轻盈的姿态,将你的右脚,向前,迈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大约与你肩膀同宽的步伐……”

“……接着,是女士的回应。她会以后退的、更含蓄的步伐,来接纳你的引导。记住,华尔兹的灵魂,在于那种若即若离的、充满了拉扯感的、男女之间的能量互动……”

马可看着这些天书般的文字,感觉自己的脑袋大了三圈。他只能用最笨,也最原始的方法,去模仿。

他将客厅里那把唯一的、还算结实的木头椅子,当作是他的“舞伴”,索菲亚·罗马诺小姐。

他伸出手,僵硬地,搭在冰冷的、坚硬的椅背上。

然后,他闭上眼睛,努力地,想象着那悠扬的、三拍子的华尔兹舞曲。

一,二,三。

一,二,三。

他开始移动。

他的脚步,笨拙得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巨大的企鹅。

“砰!”

他的膝盖,重重地,撞在了茶几的边角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哐当!”

他的胳膊肘,又将母亲放在一旁针线篮子,给整个地,扫到了地上。五颜六色的线团和上百根锋利的钢针,撒了一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危险的彩色暴雨。

整个客厅,被他弄得一片狼藉。

而他自己,则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将那本该死的、骗人的“秘籍”,狠狠地,扔到了一旁。

没用的。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在四天之内,就学会如何去驾驶一架复杂的空客客机的、愚蠢的傻瓜。

他明天注定要在那个华丽的、充满了“体面人”的舞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一个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巨大的丑。

一股熟悉的、混合了绝望和自我厌恶的浪潮,又一次,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那个可耻的、悲惨的命运时。

一盏灯毫无征兆地亮了。

是厨房里那盏总是被伊莎贝拉擦得锃亮的、温暖的灯。

马可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厨房的门口。

她穿着那件她穿了十几年的、印着小碎花的棉布睡衣。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脸上带着惺忪的睡意,但更多的是担忧的表情。

她显然早就被客厅里这乒乒乓乓的巨大动静给吵醒了。但她一直都躲在暗处,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马可……亲爱的。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我……”马可看着母亲,感觉自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就冲垮了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泪腺。

“妈妈……”他哽咽着,像一个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迷路的孩子,“我……我学不会。我就是个废物。我明天……我明天死定了。”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那压抑了许久的、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哭声,终于,从他的指缝间,无法抑制地,泄露了出来。

伊莎贝拉没有立刻上前去安慰他。

她只是缓缓地走到那个被马可弄得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央。

她弯下腰,捡起了那本被他扔在地上的《社交礼仪与舞步入门》。

她将那本可怜的、已经完成了它那不可能完成的使命的旧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茶几上。

然后她又蹲下身,开始将那些散落了一地的线团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放回那个熟悉的针线篮子里。

等到她将最后一根彩色的线团,也重新放回原位后,她才缓缓地,走到了还坐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孤儿一样,无声地、绝望地,哭泣着的儿子面前。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

“来吧。”

她说。

“亲爱的。让妈妈来教你如何跳第一支舞。”

这绝对是马可·埃斯波西托这辈子,经历过的,最超现实的、也最……诡异的夜晚。

他那间小小的、总是被各种布料和未完成的订单所挤占的、充满了生活辛劳气息的客厅,此刻在他的幻觉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富丽堂皇的舞会大厅。

他的舞伴,不是那个遥远的公主索菲亚。

而是……他的母亲,伊莎贝拉。

他那坚强了一辈子、骄傲了一辈子的母亲。

伊莎贝拉将家里那台老旧的、总是发出“滋滋”电流声的收音机,搬了出来。她调了很久,终于在一个信号不佳的、深夜古典音乐频道,找到了一首勉强还能听得清的古典舞曲。

那是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

那悠扬的旋律像一条金色的、温暖的河流,缓缓地,流淌在这间充满了那不勒斯式贫穷和坚韧的小小客厅里,形成了一种极其荒诞,却又无比动人的和谐。

“好了,亲爱的。”

伊莎贝拉的脸上,带着一种马可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慈爱和少女般羞涩的、奇特的笑容。她优雅地向她那个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舞伴,伸出了手。

“现在,把你的左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腰上。对,就是这里。不要太用力,也不要太松。你要让你的舞伴,感觉到你的引导,而不是你的掌控。这,是做男人的第一课。”

马可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像一块刚刚从火炉里取出来的烙铁。

他的手,像一根不属于自己的、僵硬的木棍,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母亲那依然纤细的、穿着薄薄棉布睡衣的腰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那层布料,传来的、母亲身体的温度,和她那因为呼吸而产生的、轻微的起伏。

“然后,你的右手,”伊莎贝拉继续指导着,“握住我的手。像这样。对。手指,要放松。你要记住,马可,跳舞,不是打架。它是一场对话。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用身体来进行的、最亲密的对话。”

马可握住了母亲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混杂着爱、依赖、愧疚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问的、俄狄浦斯式的、禁忌的情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了罪的、正在亵渎神明的异教徒。

但他又无可救药地,沉迷于这种被引领、被教导、被包裹在一种绝对安全的、属于母亲的气息里的、温暖的幻觉。

“现在,听着音乐。”

伊莎贝拉的声音,像一声温柔的、催眠般的咒语。

“一,二,三。一,二,三。”

“向前。对,就是这样。然后,向左,转。很好。再向后。对。跟着我的节奏,马可。不要去想你的脚该往哪里踩。去感受,去感受音乐的流动,去感受我身体的引导。把你自己,交给我。”

马可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所有思考。

放弃了所有那些关于“舞步”、“节奏”、“礼仪”的、让他头疼的、复杂的规则。

他就那么,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对自己的母亲抱有绝对信任的婴儿一样,将自己那僵硬的、不协调的身体,完全地,交给了对方。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他那双总是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似乎真的,变得轻盈了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在和一把冰冷的、坚硬的木头椅子较劲的、愚蠢的傻瓜。他正在和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会呼吸的生命,一同,起舞。

他们的脚步,开始变得合拍。

他们的身体,开始找到了那种微妙的、充满了拉扯感和默契的平衡。

他们在那间小小的、被各种家具挤占得只剩下一块方寸之地的客厅里,旋转,移动。

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那盏昏黄的、只有十五瓦的灯光的映照下,被拉长,变形,然后,优美地,纠缠,融合在了一起,像一幅正在流动的、充满了表现主义色彩的、奇异的画。

马可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幸福的酒鬼。

他又回到了那个他最熟悉的、也是他最渴望的“子宫”里。那个由母亲的气味、母亲的体温、母亲的声音所构筑起来的、全世界最安全的、可以隔绝一切风雨的、温暖的、小小的子宫。

他多希望,这场舞,永远,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他多希望,自己能永远,像此刻这样,闭着眼睛,像一个不用去面对外面那个残酷世界的、幸福的孩子一样,在母亲的怀抱里,一直,一直地,旋转下去。

但是,音乐,总会有停止的时候。

一曲终了。

伊莎贝拉停下了舞步。

她看着怀里那个还闭着眼睛,沉浸在幻觉里,不愿醒来的、她那可怜的、长不大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了,我的小骑士。”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你已经学会了。你比你想象的,要学得快得多。”

马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母亲,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舍。

“真的吗?”他有些不自信地问。

“真的。”伊莎贝拉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只是……太紧张了。你总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复杂,太严重。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孩子。”

她松开手,向后退了一小步。

“跳舞,其实和生活,是一样的,马可。”她说。“最重要的,永远不是你的舞步,跳得有多么的标准,多么的华丽。而是……你要让你那个和你一起跳舞的舞伴,感觉到,你是自信的,是放松的,是……正在享受着这个过程的。你要让她相信,有你在这里,一切,就都不会出问题。哪怕你下一步,会不小心踩到她的脚,那也没关系。因为她知道,你会立刻,带着歉意地微笑,然后,用一个更优雅的、更漂亮的旋转,将这个小小的失误,给完美地掩盖过去。”

“女人,都是很聪明的,马可。她们能一眼就看穿,你那套伪装出来的、僵硬的自信。她们想要的,不是一个完美的、不会犯错的跳舞机器。她们想要的,是一个能让她们感到安心的、可以信赖的、真正的男人。”

说完,她又走上前仔细地为儿子整理了一下他那件旧衬衫上卷了边的领口。

“所以,到了明天晚上,”她看着他,“你就忘了那些该死的舞步。你就想着,你是我伊莎贝拉·埃斯波西托的儿子。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最棒的舞者。你就抬起你的头,挺直你的胸膛,然后,用你最真诚的、最自信的笑容,去邀请那个全场最美丽的姑娘,跳第一支舞。”

“你一定,会成为那天晚上,最耀眼的男孩。”

马可看着母亲,看着她那双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光的、充满了爱的眼睛,他感觉自己那颗总是充满了自卑和不安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给彻底地,填满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他说。

“我知道了,妈妈。”

第二天,是周五。

是那个决定了他命运的审判日。

马可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要上战场的、年轻的斯巴达士兵。

而他的母亲伊莎贝拉,则变成了那个亲手为他穿上盔甲、递上盾牌的、坚毅的母亲。

她比马可本人,还要更上心,更紧张。

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就把马可从床上给拖了起来。

她没有让他穿那几件她前几天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崭新的、却又带着一股廉价化纤味道的“体面”衬衫。

不。

她打开了那个被她藏在床底下,用好几层防潮纸包裹着的、充满了樟脑丸气味的、陈旧的木箱子。

那个箱子,是她的“嫁妆”。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她所有的、关于过去的、美好的回忆。

她从箱子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套西装。

一套小小的、黑色的、款式已经有些过时了的、儿童西装。

“这是……”马可看着那套西装,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你父亲在你十岁那年参加你表哥的圣餐礼时,特意请城里最好的裁缝,为你量身定做的。”

她将那套西装放在床上,用手轻轻地抚平着上面的每一丝褶皱,像在抚摸一件最珍贵的、早已失传的圣物。

马可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的父亲。

那个只存在于他模糊记忆和母亲的咒骂里的、不负责任的赌鬼。

他甚至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在那个男人还没有被赌博这个魔鬼彻底地吞噬掉灵魂之前,他也曾经像所有“正常”的父亲一样爱过他,对他抱有过期望。甚至还愿意花上一大笔钱,为他定做一套如此昂贵的、只穿过一次的西装。

“他那时候,总是跟别人吹牛,”伊莎贝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他说,‘你们看着吧,我儿子马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个比法尔科内法官还要更正直的律师,或者一个比费里尼导演还要更伟大的艺术家。’”

她顿了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他自己,先变成了一个连狗都瞧不上的、无可救药的废物。”

她不再沉浸于对过去那短暂美好的回忆。她将那份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的、对丈夫的失望,重新打包,塞回了心底那个最坚硬的、上了锁的角落。

她拿起了那把她用了几十年的、闪着寒光的裁缝剪刀,和一套各色的针线。

“过来,马可。”她说,“把这个穿上。我看看,哪里不合身了,我给你改一改。”

马可顺从地,脱下了自己那身熟悉的、像一层保护壳一样的旧衬衫和牛仔裤。然后,换上了那套充满了回忆和尘埃味道的、小小的、黑色的西装。

时隔八年,衣服理所当然地变小了。

袖子短了一大截,尴尬地悬在他的手腕上方。

裤腿也变成了可笑的九分裤,露出了他那双穿着灰色棉袜的、瘦削的脚踝。

最紧的是肩膀和胸口。那紧绷的感觉,像一个无形的、属于过去的枷锁,牢牢地,束缚着他那具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的、渴望自由的身体。

“嗯,是小了不少。”

伊莎贝拉围着他,转了一圈,“不过,没关系。布料,用的是最好的英国精纺羊毛,还留了足够的缝份。”

她一边说,一边用别针和划粉,在衣服上,做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标记。

接下来的一个上午,伊莎贝拉没有开店。她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了这项更重要,也更“神圣”的工作里。

她的小小裁缝铺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高级定制”工坊。

剪刀“咔嚓咔嚓”的清脆声,熨斗喷出蒸汽时的“嗤嗤”声,以及,针线穿过厚实布料时的摩擦声……

马可就坐在旁边,看着。

他看着母亲如何用她那双灵巧得像蝴蝶一样的手,将那些看似已经“死亡”了的、紧绷的布料,重新赋予第二次的生命。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西装内衬的缝线,找到了那些被预留出来的、宝贵的“缝份”。

然后她用熨斗,将那些因为长时间的折叠而产生的、顽固的褶皱,一点一点地,耐心地烫平。

最后,她再用一种马可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暗缝”针法,将那些被放出来的布料,重新,缝合在一起。

那是一项需要极度的专注、耐心和经验的、精细得如同外科手术般的工作。

而伊莎贝拉,做得是如此的行云流水,如此的……充满美感。

马可看着她那张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美丽的、被窗外的暖光所照亮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穿针引线而微微眯起的、闪烁着专业光芒的眼睛,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骄傲。

他觉得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最伟大的、被埋没在了这条肮脏的、西班牙区的陋巷里的艺术家。

她的那些针线和剪刀,就是她的画笔和刻刀。而她所创造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件件可以蔽体的衣服。那是一份份被重新修复的“体面”,一份份被小心翼翼地缝补起来的、属于穷人的、脆弱的尊严。

他想,或许自己也并没有那么差。

毕竟,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的、唯一的儿子。

到了下午,修改工作终于完成了。

当马可再一次穿上那套经过了母亲的“魔法”改造的西装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破茧而出的、获得了新生的蝴蝶。

衣服,完美地,贴合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线条。

不再紧绷,不再局促。

那上好的、带着一丝垂坠感的英国羊毛面料,轻轻地包裹着他,像一个温柔的、充满了鼓励的拥抱。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还是那个瘦弱的、脸色有些苍白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的马可·埃斯波西托。

但同时他又不再是了。

那身黑色的、剪裁得体的西装,像一层坚硬的、充满了魔法的盔甲,将他所有那些自卑的、不安的内核,都完美地,包裹了起来,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挺拔利落的、“体面”的轮廓。

“我的上帝啊……”伊莎贝拉站在他的身后,看着镜子里那个像是突然长大了十岁的儿子,也发出了由衷的、充满了惊喜的赞叹。

她走上前仔仔细细地,又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袖口。

“还缺一样东西。”她说。

她又一次打开了那个充满了回忆的、陈旧的木箱子。

这一次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条领带。

一条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银色鸢尾花图案的、看起来很有品味的真丝领带。

“这是你父亲唯一留下的还算值点钱的东西。”

伊莎贝拉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怀念还是鄙夷,“是他当初为了追求我,特意从城里那家最贵的英国商店里买回来的。他说,鸢尾花是佛罗伦萨的市花,代表着光明和自由。而我,就是他生命里的、佛罗伦萨。”

她冷笑了一声。

“结果呢?唉……自作自受。”

她将那条承载了太多虚伪的承诺和破碎的幻想的领带,熟练地,系在了马可的脖子上。

“现在,它属于你了。”她说,然后,用力地,将那个领带的结,打紧。这是一场将儿子与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可耻的过去,彻底地切割开来的,象征性的仪式。

“你去吧,马可。”她最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参加你的舞会。去见你那个美丽的、像公主一样的姑娘。”

“但是,你要记住。”她的声音又一次变得严肃了起来。

“无论那个舞会有多么的华丽,那些人有多么的体面,那个姑娘有多么的……让你着迷。你都不能忘了你是谁。你更不能忘了你来自哪里。”

“这里,才是你唯一的、永远的根。”

马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要出发去执行一项危险的、充满了伪装和欺骗的秘密任务的间谍。

而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冷静的、单线的联系人。

那不勒斯圣卡洛古典高中的旧校区礼堂,是一头年迈而又骄傲的、沉睡的巨兽。

在平日里,它总是大门紧锁,将自己那属于上个世纪初的、巴洛克式的、早已褪色了的辉煌,与外面这个充满了现代社会的喧嚣和粗俗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只有在某些极其特殊的、需要仪式感的场合,比如一年一度的新生开学典礼,或者某个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授的追思会,它才会像一个睡眼惺忪的国王,不情不愿地,缓缓地,睁开自己那两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巨大的对开木门,允许那些卑微的、当代的凡人们短暂地进入它那充满了历史尘埃和庄严回响的、巨大的胸腔里去。

而今晚这头巨兽醒了。

而且,是以一种它自己或许都未曾预料到的、充满了青春期荷尔蒙气息的方式,被迫地苏醒了。

当马可·埃斯波西托终于鼓起了他那颗像一只被关在肋骨笼子里的、惊慌失措的小鸟一样“扑通”乱跳的心脏,迈着他那双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如同踩在棉花上的双腿,独自一人,穿过那条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漫长的林荫道,来到这座传说中的“舞会现场”时,他几乎要被眼前那副光怪陆离的、充满了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景象,给当场击溃。

悠扬的、带着一丝甜得发腻的浪漫气息的华尔兹舞曲,像一条金色的、温暖的河流,从那两扇敞开的巨大木门里缓缓地流淌出来,与门外那不勒斯夜晚带着海腥味的空气交织、碰撞,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礼堂内部那盏悬挂在三层楼高的、绘有天使与圣徒壁画的巨大穹顶下布满了上百只灯泡的、蒙尘的水晶吊灯,被重新点亮了。它将一种温暖的、昏黄的、充满了宫廷气息的光芒,倾泻下来,照亮下方那片由年轻的、骚动的身体所构成的、流动的海洋。

一个巨大的、从某个迪斯科舞厅里租来的、镶满了镜面碎片的迪斯科球,被临时地、有些突兀地,悬挂在水晶吊灯的下方。

它将灯光切割成无数片细碎的、如同萤火虫般闪烁的光斑,在那些穿着崭新西装的男孩和精心打扮的女孩们的脸上、头发上、裙摆上,追逐,嬉戏,跳跃。

这光怪陆离的、闪烁的景象,让马可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来参加舞会的学生。

他像一个误闯了某个正在举行着神秘异教徒仪式的古老神庙,看到那些光怪陆离景象的,来自山野的牧羊人。

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那件被母亲伊莎贝拉用她那双充满了魔力的手,修改得完美合身的黑色小西装的衣角。

这件衣服像一层坚硬的盔甲,是他今晚唯一能用来对抗这个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华丽世界的武器。

他站在礼堂的入口处,像一个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不知所措的乡下小子站在一个巨大的、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中央,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本来他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敌人”的战场。

他想象中会看到无数张来自沃梅罗和波西利波的、充满了阶级优越感和审视目光的、傲慢的脸。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礼堂里那昏暗而又闪烁的光线后,他发现情况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松了一口气。

是的,这里确实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来自其他年级的、看起来家境就非同一般的“体面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端着那种廉价的塑料材质的香槟杯,杯子里盛着颜色可疑的、冒着气泡的Spumante起泡酒,用一种成年人式的、故作老成的姿态,高谈阔论。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那些和他一样,每天都在那间充满了粉笔灰气味的教室里,挣扎、打瞌睡、在乏味的课本上胡乱涂鸦的、属于他自己那个阶级的“同类”。

他看到了那个头脑简单的体育生克劳迪奥。

他今天晚上破天荒地,没有穿他那身标志性的、印着那不勒斯球队队徽的蓝色运动服。他穿了一件看起来像是从他父亲衣柜里借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米色的西装。他正和几个同样是体育生的、身材高大的同伴,围在舞池的边缘,用一种充满了雄性荷蒙气息的、毫不掩饰的目光,像一群正在挑选着猎物的、年轻的狼一样,对那些穿着漂亮裙子、正在舞池里旋转的女孩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他还看到了那个沉迷于武器的朱塞佩。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礼堂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他的手里没有拿酒杯,而是拿着一本小小的、红色的册子。马可甚至不用看清封面,就能猜到,那本册子里,写的不是情诗,而是某个留着大胡子的德国人,关于“资本”和“异化”的、冰冷的论断。朱塞佩的那副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片,在迪斯科球那变幻莫测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冷峻的、与周围这片充满了享乐主义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的光芒。

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马可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稍微地落下了一点。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空投到了一个陌生星球的宇航员,在经历了最初的、巨大的恐慌之后,突然发现这个星球上居然也生活着一些和他长得差不多、说着同样语言的、虽然算不上朋友但也至少脸熟的“地球人”。

这种发现,让他那份被陌生的环境所引发的孤独感和恐惧感,稍微地,减轻了一些。

他知道自己至少不会在这里彻底地迷失方向。

他将目光从那些无关紧要的背景上收了回来。然后开始在整个礼堂里,那片由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光斑所构成的、混乱的海洋里搜索着他今晚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标”。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或者说,是“她们”。

她们就站在离那个摆放着各种软饮料和廉价小甜点的长条桌不远的一片相对安静的,光线也更明亮一些的“公共区域”里。

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属于“社交缓冲带”的中间地带。

那些不善跳舞的,或者还没有找到舞伴的,或者只是单纯地想从舞池那喧闹的、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氛围里,暂时逃离出来的男男女女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

他们假装对桌子上的那些早已被众人分食得差不多的、看起来有些干瘪的三明治和水果挞很感兴趣,以此来掩饰自己那无处安放的、尴尬的社交处境。

而“她们”,索菲亚、安娜和西尔维娅,则像三朵被精心栽种在了一个最显眼位置的,正在盛开的美丽花朵,毫不费力地就成为了这片充满了“社交失败者”的尴尬区域里,最绝对的视觉中心。

索菲亚·罗马诺今晚无疑是真正的女王。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如同那不勒斯午夜时分的海水般深邃的、露肩的长裙。裙子的面料是那种带有微微光泽的、高级的丝绒,在灯光下像流动的、闪烁着星光的夜空。剪裁极其简洁,却又完美地勾勒出了她那已经开始显露出少女成熟韵味的、纤细而又窈窕的曲线。她的脖子上没有戴任何多余的首饰,只有一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安静地躺在她那优美的锁骨上,散发着一种低调的、属于old money的贵气。

那个像蛋白糖一样甜美的安娜,则选择了一条粉红色,缀满了蕾丝和蝴蝶结,充满了洛可可式浪漫气息的蓬蓬裙。她看起来像一个从十八世纪法国宫廷油画里偷跑出来的,天真烂漫的小公主。

而总是很文静的西尔维娅则穿了一条淡紫色的、款式更保守一些的及膝连衣裙。她那头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齐肩短发和她那副细边眼镜,让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来参加舞会的女孩,更像一个来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女博士。

她们三个,就那么站在一起。

像一幅早已被精心构图好的、关于“美德”、“纯真”和“智慧”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寓言画。

马可感觉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变得有些急促。

他站在原地,像一个即将要冲向一座被重兵把守的坚固城堡的攻城士兵,做着徒劳的心理建设。

他想起了母亲伊莎贝拉的话。

“抬起你的头,挺直你的胸膛。”

“你是我伊莎贝拉·埃斯波西托的儿子,是全那不勒斯最棒的舞者。”

“你就用你最真诚的、最自信的笑容,去邀请那个全场最美丽的姑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礼堂里那股充满了人工甜味的空气狠狠地吸进了自己的肺里。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他穿过那片充满了窃窃私语和审视目光的、稀疏的人群,朝着那个被光晕所包裹的、遥远的“圣坛”走了过去。

“晚上好。”

他终于走到了她们面前,打了个招呼。

那三个正在交谈的女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她们的话题,转过头来。

“马可!你终于来了!”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永远是那个热情得像只小太阳一样的安娜。

她看到马可,脸上立刻就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提着自己那蓬松的裙摆,像一只快乐的粉红色蝴蝶,转了个圈,凑了过来。

“天哪!你今天……看起来真不一样!”她的眼睛来回地扫视着,“我还以为,你会穿着你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就过来了呢。没想到,你穿上西装,还……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嘛!”

“是啊,”一旁的西尔维娅也微笑着,附和了一句,“看起来,精神多了。”

马可的脸上努力地维持着那个他早已练习了无数遍的、油滑而又自信的笑容。

“那当然。”他学着尼诺那种口气,耸了耸肩。

“毕竟,今晚我要护送的,可是三位全那不勒斯最美丽的公主。我总不能穿得像个负责为你们清理马粪的、肮脏的马夫吧?”

安娜和西尔维娅立刻就被他这套熟悉的、帕斯夸莱式的“幽默”,给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只有索菲亚,没有笑。

她只是用她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睛静静地,从头到脚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钟。

在他的那条由母亲亲手系上的、深蓝色的鸢尾花领带上,也停留了几秒。

最后落在了他那双虽然被擦拭得锃亮,但依然能看出陈旧痕迹的廉价皮鞋上。

然后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还不错。至少,没给我丢脸。”

马可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人用手捏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惊险地“过关”了。

他们四个人,就这么站在那个离软饮区不远的“公共区域”里,闲聊了起来。

或者说,只是她们三个在聊,而马可则像一个捧哏的相声演员,在旁边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能够引她们发笑的、无关痛痒的俏皮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进行着一场高难度踩钢丝表演的杂技演员。

他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仔细分辨着她们交谈中每一个词语背后所隐藏的、微妙的社交陷阱和阶级暗示。

他听着她们,抱怨着舞会现场的音乐“太老土”,抱怨着那些起泡酒“喝起来像兑了糖精的苏打水”,抱怨着那些穿着廉价西装、却又试图过来搭讪的“笨拙的追求者”。

他一边听,一边在自己的脑海里,飞快地,运转着。

他知道,他不能附和她们的抱怨。那会显得他,和他这个阶层一样,“没见过世面”。

他也不能反驳。那更会显得他,像个试图为自己的贫穷辩护的、可笑的“卫道士”。

他只能选择第三条路。

“音乐老土?”他说,“不,不,你们不懂。这不叫老土。这叫‘复古’。你们看,学生会那些家伙,多有品味。他们是想让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巴洛克式的礼堂里,体验一把我们那当公爵和夫人的曾祖父母们,当年参加宫廷舞会时的、那种原汁原味的、充满了贵族气息的‘尴尬’。”

“起泡酒难喝?”他说,“那你们就更不懂了。这酒里,包含着主办方最深沉的、最富教育意义的良苦用心。他们是想用这杯充满了化学添加剂的、难以下咽的液体,来提前让我们这些还没走出校门的年轻人,尝一尝……未来那充满了虚伪和失望的、真实的人生,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这些话毫无意外地,又一次成功地将那三位早已对这种场面感到有些厌倦的公主,给逗得花枝乱颤。

索菲亚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越来越浓厚的、饶有兴致的光芒。那光芒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收藏家,在打量一件他原本以为是赝品,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有趣细节的古董。

就在马可越来越沉浸于自己这个“成功的宫廷小丑”的角色,并且开始感到一丝游刃有余的“安全感”时,舞池里的音乐,毫无征兆地,变了。

那支由本地一个不知名的、三流乐队所演奏的、充满了80年代迪斯科风格的、喧闹的意大利流行舞曲,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首更舒缓,充满了浪漫气息的、慢四步的舞曲。

是路易吉·腾科的那首经典的、充满了忧郁情调的《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归来》(Mi sono innamorato di te)。

灯光也随之变得更加的昏暗和暧昧。

那颗悬挂在穹顶之下的迪斯科球,也停止了它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只有几盏紫色的追光灯,在舞池的中央缓缓地交织,移动,像恋人那温柔的、缠绵的目光。

气氛,瞬间就变了。

舞池里那些刚才还在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扭动着身体的年轻人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男孩们开始鼓起勇气,像一群即将要去进行一场神圣决斗的骑士,走向他们早已心仪已久的“公主”。

他们伸出手,用一种还带着几分生涩的、模仿着电影里那些绅士的姿态,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

而女孩们,则带着或矜持、或羞涩、或期待的表情,接受着这些邀请。

一对对的舞伴,开始缓缓地,滑入那片被暧昧的灯光所笼罩的、流动的、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舞池。

马可的心,在那一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真正的、最终的审判时刻,到了。

“哇哦,是腾科的歌!”那个总是活在当下、对气氛变化最敏感的安娜,第一个发出了兴奋的、小小的惊呼。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还僵在原地的马可,和那个依然保持着优雅姿态的索菲亚。

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索菲亚的胳膊。

“嘿,我的女王陛下。”她撺掇道,“你的骑士已经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了。难道你不准备和他跳第一支舞吗?”

马可的脸“唰”的一下,又变成了那种他所熟悉的、可耻的猪肝色。

安娜的这句话像一个无情的、爱开玩笑的上帝,将他,和他那所有的不安与恐惧,一同推向了那个已经被聚光灯所照亮的、无法再逃避的舞台中央。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一句台词都还没背熟,就被导演一脚踹上了台的、可怜的演员。

而索菲亚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闪过了有些措手不及的、微小的慌乱。

但仅仅是一瞬间。她立刻就恢复了那种属于女王的、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从容。

她没有理会安娜的撺掇,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正准备看好戏的“罪魁祸首”。

“那你呢?我亲爱的安娜?”索菲亚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带着几分反击意味的弧度,“你为什么不去邀请你的舞伴呢?难道你今晚准备一个人,在这里喝一晚上的免费苏打水吗?”

安娜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哎呀,别提了。”她有些丧气地摆了摆手,“我爸爸那个生意伙伴的儿子,本来是要做我舞伴的。结果,他今天下午陪他那些狐朋狗友去海边踢足球的时候把脚给崴了。现在估计正躺在家里像个废物一样,哼哼唧唧地等着他妈妈给他喂汤喝呢。”

索菲亚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胜利的微笑。

就在这三个女孩正在进行着她们那场充满了机锋和暗示的、微妙的权力游戏时。

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一样的西尔维娅开口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面,显得有些文静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与她平日里那副“书呆子”形象截然不同的、狡黠而又睿智的光芒。

她看着一脸窘迫的马可,和那两个正在互相斗气的公主,轻松的说道:

“马可同时跟我们三个人一起跳舞,不可以吗?”

整个世界都因为她这句话而安静了三秒钟。

然后,“噗嗤”一声。

安娜第一个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就连索菲亚那张总是保持着优雅和克制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智慧的幽默给彻底折服了的、由衷的笑容。

而马可,他则像一个被宣布了“无罪释放”的死囚,感觉自己那颗一直被吊在半空中的、可怜的心脏,“扑通”一声,就落了地。

他用一种充满了感激的眼神看着那个平日里总是不声不响,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一句最简单的话,就化解了所有尴尬和危机的、聪明的女孩。

他觉得西尔维娅才是她们三个里面,真正的的“军师”。

“你真是个天才,西尔维娅!”安娜一边笑,一边由衷地赞叹道。

“好吧,好吧。”索菲亚也笑着摇了摇头,像一个对自己的那几个调皮捣蛋的臣子彻底没了办法的、宽宏大量的女王。

她终于转过头,将目光正式地落在了那个还像根木桩一样戳在原地的“官方舞伴”的身上。

“那么,我亲爱的、需要同时应付三位公主的、忙碌的骑士先生。”

她说,然后缓缓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纤细的手。

“你,准备好了吗?”

马可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被这只戴着白色手套的、如同天使的羽翼般圣洁的手,给彻底地点亮了。

他那颗早已被各种不安和恐惧所填满的心脏,此刻只剩下了两个字。

愿意。

我愿意。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如何,走完那段只有短短几步,从软饮区,到舞池中央的距离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掉了灵魂的、幸福的木偶。

他那不属于自己的、僵硬的身体,在他的灵魂归位之前,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的手颤抖着,搭上了索菲亚那只戴着手套的手。

隔着那层薄薄的、柔软的蕾丝,他依然能感觉到她手心里传来的、那份细腻的、带着一丝微凉的、属于少女的肌肤的触感。

他的另一只手更加僵硬地,放在了她那纤细的、被昂贵的丝绒长裙所包裹着的、柔软的腰间。

“放松点,骑士先生。”

索菲亚的声音,像一阵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微风,在他的耳边响起,“你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邀请我跳舞。倒像是,一个正在逮捕犯人的、紧张的年轻警察。”

马可的脸,又红了。

他想起了母亲的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抬起头,挺直胸膛,努力地让自己那双总是习惯性躲闪的眼睛,迎向了索菲िया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两颗最美丽的、深褐色的宝石般的眼睛。

然后,他开始移动。

他的第一步,就重重地,踩在了索菲亚那双穿着小巧的、深蓝色丝绒质地的高跟鞋的脚上。

“哦!”

索菲亚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吃痛的惊呼。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恼怒,反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更加浓厚的、觉得他有些笨拙得可爱的笑意。

“对……对不起!”马可立刻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想要跳开。

“别动。”索菲亚却在那一瞬间,收紧了他们相握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的力量,将他那想要逃跑的身体,给重新,拉了回来。

“看着我。”她命令道,“不要看你的脚。跳舞不是用眼睛的。”

然后,她就开始引导他。

她用她身体的、那种微妙的、充满了韵律感的起伏,用她手心里那份恰到好处的力道,像最有耐心的老师,耐心地教导着她那个笨拙得无可救药的学生。

而马可,也再一次放弃了所有思考。

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格外明亮的眼睛。

看着她那因为微微的笑意而向上扬起的、完美的嘴角。

看着她那浓密的、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一小片蝴蝶翅膀般的、温柔的阴影。

他忘记了舞步,忘记了节奏,忘记了周围那些正在旋转的、模糊的人影,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只是,跟着她。

跟着她,旋转,移动。

他的身体,渐渐地,不再僵硬。

脚步渐渐地找到了那种属于华尔兹的、优雅的韵律。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失去了动力的、迷航的小船,被一股温暖而又强大的、美丽的海流,温柔地,包裹着,带领着,在那片由音乐和灯光构成的、梦幻般的海洋里,心甘情愿地漂流。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入她。

融入她的呼吸,融入她的心跳,融入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某种不知名的、只在夜晚开放的白色花朵般的、好闻的香气。

他感觉自己混入了人群。

混入了那些他曾经无比羡慕,却又感到格格不入的、“正常人”的行列。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安全,如此的……令人沉醉。

他那颗总是充满了不安和恐惧的、四处漂泊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安稳的、美丽的港湾。

一个来自西班牙区的、一无所有的穷小鬼,此刻正和一位来自沃梅罗山丘的、如同公主般美丽的女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相拥而舞。

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这是多么的……美妙啊。

但童话总是会在最美好的时刻,被最残酷的现实毫不留情地打碎。

那不勒斯这座城市,它永远不会允许任何形式的、纯粹的美好,存在超过十分钟。

就在马可·埃斯波西托几乎要彻底地沉醉在那首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里,沉醉在索菲亚·罗马诺那双深褐色的、盛满了整个那不勒斯湾星光的温柔眼眸里,沉醉在这种融入人群的、温暖而又安全的幻觉里时。

一声突兀的,充满了暴力的巨响,像一把巨大的铁锤,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礼堂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巨大的对开木门上。

“砰!!!”

那声音,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蛮不讲理。

它不像敲门,更像攻城。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像一条瞬间断了流的小溪。

乐队那几个头发花白、正沉浸在自己那点可怜的艺术世界里的老乐手们,手里的乐器像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发出了一阵极其刺耳的“嘎吱”声,然后就彻底地哑了火。

舞池里,所有那些正在旋转的、拥抱的、沉浸在暧昧气氛里的年轻身体,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录像带一样,僵在了原地。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瞬间加速的、惊慌失措的心跳声。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发出巨响的、灾难的源头——礼堂的大门口。

马可感觉自己怀里那个柔软的、散发着淡淡花香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也变得有些僵硬。

“又来了。”

马可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然后,那扇可怜的木门,被人用一种更加粗暴的姿态,一把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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