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瘪

Chapter1:邂逅 (1)

88浏览 4天前 原创小说 MA109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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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有点懒,光透过不算干净的天空,稀稀拉拉地洒在窄旧的街道上,给一切都蒙了层旧照片似的暖黄色。

这光不算烈,却也没多少暖意,只懒洋洋地趴在电线杆、招牌和偶尔驶过的自行车的把手上,像是也沾染了这条街的疲沓。空气里混着好几种味儿,海风吹来的咸腥气是底色,怎么都散不去。

街角那家叫“浪花”的炸物店正起锅,滚油噼里啪啦响,裹着面粉的鱿鱼脚和土豆饼在里面翻滚,冒出阵阵焦香的油烟,这股味儿冲得最猛,霸道地往人鼻子里钻。再仔细嗅,还能闻出老房子墙根底下那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霉味儿,是梅雨季留下的纪念品,混着点晾不干的衣服和岁月的气味。

电线杆子是街区的布告栏,糊满了层层叠叠的传单。寻猫的启事上印着只胖乎乎的三花猫照片,旁边用马克笔写着“十万円酬谢!”,墨迹都晕开了;“佐川急便”的搬家广告印着个笑容夸张的大力士;最多的是各种手写的出租信息,写在裁剪不齐的牛皮纸上,“贷间”、“4.5畳”、“礼1押1”,联系电话的数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细川真仪,十七岁,背着个快赶上她人高的、磨得发白的军绿帆布包,一个人走在道沿上。那背包沉甸甸的,压得她一边肩膀微微下沉,看起来里面塞了她全部的家当。她个子高,人又瘦,穿着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的灰色T恤和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走起路来带着一股和周围那些方头方脑的小货车、突突冒着尾气送报纸的摩托不太一样的劲儿。不是悠闲,也不是匆忙,就是一种…直戳戳的、目的明确的移动,像枚沉默的钉子划过喧闹的空气。

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没好好扎,就那么散着,风一吹,几缕发丝就黏在脸上,她也不怎么去拨,只是偶尔不耐烦地晃一下头。眼神有点空,望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人在这吵吵嚷嚷的街道上,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她手里死死捏着张纸条,边角都磨毛了,软塌塌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每到一个路口,她就停下来,仰起尖削的下巴,眯着眼瞅瞅钉在墙上的、锈迹斑斑的蓝色町名牌子,再低头对手里的纸条。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戴了张瓷白的面具,最多也就是遇到完全对不上的路名时,眉头才会几不可见地轻轻拧一下,形成一个极浅的川字纹,旋即又松开。

在一个路口,她看到一个拎着塞满了蔬菜和鱼肉的网兜篮子的阿姨正准备过马路。真仪快走两步,挡在了阿姨面前。

“阿姨,问一哈,青叶团地咋子走迈?”

“诶?”那阿姨被突然拦住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腿,上下打量她。这姑娘长得挺俊俏,鼻梁很高,眼睛很大,但眼神木木的,皮肤苍白得没什么血色。这身打扮和这地方不太搭调,脸色也冷冰冰的,不像附近常见的学生妹。

“我问你嘞,”真仪见对方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青叶团地,咋子走?”

阿姨脸上露出更困惑的神情,侧过耳朵:“什么?亲野…田底?没听过这个地方啊小姑娘,你是不是说错了?”

真仪抿了抿嘴,但也没多说什么。她低下头,把手里那张攥得热乎乎的纸条递到阿姨眼前,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哦——!”阿姨凑近了看,恍然大悟,拖长了音调,“是青——叶——团——地啊!你早说嘛!哎哟你这口音……往前面走,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没有?对,就在那个路口,别过马路,直接拐进去,往里走个五六十米,看到一排灰扑扑的矮楼,再往左一拐,就能看到团地的大门牌了。”

阿姨热心地往前指了指,说完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一个人来的?找亲戚?那边楼都长得一个样,号还排得乱,不太好找哦。”

真仪点了点头,把纸条塞回裤兜,扭头就按着指示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军绿色的背包在她背上一晃一晃的。

街边电器屋的橱窗里,一台索尼的特丽珑电视正放着吵闹的午后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和有些过时的J-POP背景乐咿咿呀呀地传出来,混在街道的噪音里。

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硕大的书包追跑打闹,其中一个剃着平头的小子跑得太急,差点撞到真仪,一抬头不小心撞见她没什么温度的眼神,吓得立马刹住脚,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下意识地偷偷扯了扯同伴的衣角,朝真仪这边努嘴,小声嘀咕了句什么。真仪跟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脚步都没顿一下,直接走了过去。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街道的尽头,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能看见远处那边一幢幢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它们在午后的斜阳底下闪着冷冰冰的、锐利的光,轮廓清晰得像是用刀裁出来的剪纸,贴在灰蓝色的天幕上。跟她脚下这片吵吵嚷嚷、充满了生活气息却也略显破旧的旧町街,像是硬生生拼接在一起的两个世界,中间只隔着几条街,却泾渭分明。

真仪按着阿姨指的路,果然看到了那个红邮筒。她拐进邮筒旁边那条更窄的街道,这是一条窄长的商店街,头顶是各家各户拉起来的晾衣绳和交错纵横的电线。路边一家服装店门口放着个落地的旧喇叭,一首充满节奏感的歌正放到高潮处,却突然“刺啦”一声被掐断了,换成了一个男人用关西腔喋喋不休地喊着“特价!全部特价!”。

她在街角的罗森便利店门口停了不到一秒,目光扫过明亮的玻璃窗后那些排列整齐的饭团和便当,瞥了一眼蓝底白字的招牌,脚下没停,又继续往前走。便利店空调外机喷出的热风拂过她的裤腿。

穿过商店街后面一条堆着几个废弃纸箱的小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也不能叫开朗,就是视线里突然毫无遮挡地冒出来一大片灰扑扑的、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楼房,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巨大的水泥积木,密密麻麻地摞在那儿,压迫感十足。

这就是青叶团地了。

楼墙皮多处剥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水泥底色,一些背阴的墙角还长出了斑驳的青苔。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晾晒着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飘着。

“三栋……”她对了对手里那张快要被汗水浸透的纸条,又抬头眯眼辨认着楼侧墙上褪色的数字标识。

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三栋入口处的自行车棚旁边,拿着翻盖手机在按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他穿着件洗褪了色的夏威夷风情花衬衫,腋下有些汗湿,脑袋顶中央的头发有些稀疏,在夕阳下反射着油光。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看到真仪和她那个显眼的大包,脸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的笑容,把手机合上塞进裤兜。

“您是细川小姐吧?哎呀,可算到了,路上辛苦啦!我是房东吉田。”房东迎上来,声音洪亮,显得很热络,从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地晃动着,“房间都给你打扫好了,放心吧!老房子了,有些年头,您多包涵,别嫌弃,但保证干干净净!水电煤气都通过检查了,没问题!”

真仪看着他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声,算是回答。

“租金嘛,咱们电话里说好的,月租五万五,管理费包在里面了。押金和礼金呢,规矩都是各一个月。”房东搓着手,笑着说道,眼睛瞥向她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背包。

真仪没吭声,只是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脚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拉开拉链,从一堆衣物下面摸出一个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信封。里面是捆得紧紧的一沓万圆钞,用纸带束着。她低下头,手指飞快地、没什么表情地数了一遍,然后直接递了过去。

房东吉田接过钱,脸上笑容更盛,手指蘸了蘸唾沫,用一种近乎娴熟的飞快速度点算了几遍。

“得嘞!数目正好!齐活!”他爽快地把钱塞进自己鼓囊囊的皮包里,然后从那串钥匙里解下一把,“钥匙拿好,402室。这是信箱钥匙,也一起给您。有事随时打我传呼啊!号码在租约上有!”

真仪捏着那枚钥匙,抬头看了看昏暗的楼道口。她拎起背包重新甩到肩上,走进楼内。楼道很窄,墙壁是暗黄色的,上面有些不明所以的划痕和污渍。头顶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跺脚也没亮,只有尽头一扇采光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

她沿着水泥楼梯爬上四楼,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402室的铁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有些剥落,边缘能看到锈迹。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动的时候,锁芯发出“嘎吱”一声干涩滞重的怪响,像是很久没被打开过。

门开了,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封闭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是灰尘、略微潮湿的榻榻米和淡淡霉味的混合体。

里面俨然是个小小的1DK户型:进门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左边是挤在一起的料理台和单眼燃气灶,右边角落塞着一个极小的浴缸和马桶,中间勉强算是个吃饭的地方,接着一扇拉门,里面是一间铺着旧榻榻米的六叠大小的卧室,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壁橱和一张矮腿的、漆面剥落的小方桌,啥也没有。墙壁雪白,但仔细看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真仪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就那么站着,环视了一圈这个所谓的“新家”。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墙壁,扫到光秃秃的窗户,再落到那个空荡的壁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厨房那个老式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珠凝聚、滴落,砸在水槽里不锈钢滤网上,“滴答……滴答……”一声声,清晰而规律。

她走到窗边,窗户是旧式的铝框窗,有些变形,卡得很紧。她用了点力气,才把它“嘎啦”一声推开。

窗外正对着的就是团地的中庭,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正在追逐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笑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更远处,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那边的高楼已经次第亮起了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带,在渐深的暮色里显得格外醒目,却也格外不真实,像舞台布景一样悬浮在天际线上。

她手扶着窗框,看了一会儿,只有窗外变幻的光线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留下细微的倒影。

天黑的有些快了,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屋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勉强照亮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光线边缘模糊地融进四周的黑暗里。

细川真仪盘腿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她拖过那个硕大的、磨得发白的军绿色帆布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掏出一叠被压得皱巴巴的纸张——那是不久要去报道的,碧海女校的入学材料。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过程并不光彩。几个月前,她还在九州那边的少年院里,日子过得按部就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与世隔绝。因为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其实大多数冲突在她看来都莫名其妙,但结果总是她承担——再加上她早已超过义务教育的年龄,院里和那边学校的老师似乎都松了口气,急于摆脱她这个烫手山芋。

不知是哪个环节起了作用,一份碧海市立女子学校的“特招”入学许可,连同一些基本材料,被塞进了她的手里,仿佛为她指明了一条算不上出路,但至少是离开的通道。奶奶能做的,也只是塞给她一个装着所有积蓄的信封,送她上了来碧海的船。

那叠入学材料的最上面一张是制服采购指南》,光滑的铜版纸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

她拿起那张纸,上面用优雅的艺术字体印着校服的样式图,女孩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格裙,下面用稍小的字标注着指定购买地点——“银座蓝州百货,四楼学生服饰专区”。

她的手指顺着页面往下滑,最终在价格那一栏停住了。指尖下的数字带着灼人的温度。

“制服一套,夏冬款,含毛衣、衬衫、西装、裙子、大衣……”她用她那口平板直、带着浓重九州腔的日语,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念着项目,最后停顿了一下,才念出那个最终的数字,“……二十万八千円。”

她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空茫的眼睛被那串数字钉住了,定定地停留了那么几秒。

二十万八千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裤兜,布料下面只有几张薄薄的、坐船找零时给的皱巴巴的千元钞票,以及寥寥几个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的硬币。

刚刚交完第一个月的房租和相当于两个月租金的押金礼金,奶奶塞给她的那个信封已经彻底瘪了下去。那几乎是她从长崎带来的全部家当。

她沉默地盯着那价格表看了几秒钟,然后把那张刺眼又沉重的纸片扔到了冰凉的榻榻米上。她的目光转而落在旁边敞开的背包里,那里面叠放着她日常穿的一套有些起球的灰色运动服。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一个念头:明天要不去街上那些卖旧衣服的中古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二手的,去找点零工做些日子也差不多可以买得起。

就在这个念头刚闪过的时候,她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突然自己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闷闷的、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唔!唔唔——!臭真真!坏真真!还不快放本大人出来!你想把尊贵无比的本大人闷死在这个破袋子里吗?!岂有此理!”

真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脚尖用力踢了一下那个不断鼓动的背包。

“吵啥子嘛。”她嘟囔了一句。

背包拉链“刺啦”一声被从里面顶开一个小口,一个巴掌大小、浑身散发着柔和金色光晕的小不点猛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像一颗迷你炮弹似的冲到空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的差点窒息一样。

“呼——哈——呼——!”她夸张地喘着气,小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总算…总算呼吸到一点像样的空气了!憋死我了!我说小真真,你这背包里都是什么味儿啊……呃啊啊,简直是对本大人嗅觉的酷刑!你这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

那个小家伙叫伊果,个子只有真仪的巴掌那么大,通体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一头璀璨的金色长发长得离谱,几乎要拖到榻榻米上,发丝细腻如金线。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滴溜溜地转动着,打量着这个空无一物的新家。她背后扑扇着一只孤零零的、同样散发着微光的白色小翅膀,维持着她悬浮在空中的姿态。

她飞高一点,小手叉着腰,摆出一副视察领地的架势,碧绿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墙壁、光秃秃的榻榻米、那个寒酸的小矮桌,最后发出了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充满戏剧性的感叹:

“哟~!小真真!我说你这新窝……可真叫一个,家、徒、四、壁、呀!比我们路上住的那个船舱还不如呢!至少那里还有几个破箱子可以爬着玩!”

真仪只是微微偏过头,用那种“你又开始了”、“真是受不了你”的、习惯性烦躁的眼神瞥了悬浮在空中的伊果一眼。她已经忘记这个小不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那了无趣味的生活之中的了,总之这个家伙老是自称自己是什么“古老的神”、“至高君主”之类的浮夸头衔,神出鬼没、吵闹不休,其实就是一个朝三暮四,贪吃又自私的家伙。真仪早已习以为常,连吐槽的力气都省了。

“你懂锤儿。”真仪没什么底气地回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本大人不懂?”伊果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飞到她眼前,“本大人见过的宫殿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虽然…虽然现在有点记不清了…但肯定比你这个破盒子强一万倍!你瞧瞧,这榻榻米,都快变黑了!这墙壁,白得跟死人脸一样!还有这灯,啧啧,这么暗,坏了我的眼睛你赔得起吗?”

伊果才不管真仪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她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兴奋地飞来飞去,像一颗跳动的金色光点,开始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发表她那套异想天开的“装修计划”。

“唔嗯…首先呢,这个格局就太死板啦!毫无想象力!”她飞到墙角,用她那小的可怜的手指用力指着,“这儿!看见没,这儿必须得放一个超——级大的豆袋沙发!要那种一坐上去就能整个人陷进去的!颜色嘛…”她歪着头想了想,眼睛一亮,“亮粉色!对!就是那种最闪最耀眼的粉红色!懂吗?这样才能提亮整个房间的色调!”

接着她又“嗖”地飞到一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这边墙上,太空白了!浪费!得挂上一台超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要超薄的那种!虽然本神平时不爱看你们那些幼稚的节目,但必须有!这是排面问题!要最大的,越大越好,最好能占满这面墙!”她张开短短的手臂,努力比划着一个巨大的尺寸。

她又瞬间出现在窗边,嫌弃地用小手拍打着那扇旧式的铝框窗。“还有这破窗户!又旧又土气!严重影响本大人眺望风景的心情!必须拆掉!全部换成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要擦得亮亮的,本大人要随时随地都能看着外面那些渺小的凡人,多有意思的人生观察啊!”

最后她冲到那个空荡荡的壁橱前,拉开橱门看了看里面,立刻嫌弃地皱紧了小脸,猛地甩上手,“这里也不行,太小了!太窄了!根本配不上本神的收藏!得把这堵墙打通了!给我改造成一个专门的零食储藏室!里面要有闪闪发光的玻璃架子,薯片、巧克力、蛋糕、各种糖果…全都得给我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好!要一眼看过去就很有食欲的那种!”

真仪对她这一整套天花乱坠的规划只当是耳边吹过的一阵吵闹的风。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感受着裤兜里那几枚硬币冰冷的触感,还有被扔在榻榻米上那张写着天价数字的制服采购单。

现实的窘迫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胃。她突然站起身,动作有点大,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伊果金色的长发。

“诶?”正沉浸在打造“梦幻宫殿”蓝图中的伊果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突然动作的真仪,“小真真?你这是要去哪儿?还没讨论完窗帘要什么颜色呢!”

真仪没看她,径直走向门口,扔下三个字:

“吃夜饭。”

真仪拉开门,楼道里那股陈旧的灰尘味儿又涌了进来。伊果立刻捏住了她的小鼻子,在空中夸张地扭动着身子。

“哎呀呀!外面这味儿好冲!我说小真真,你就不能找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吃饭吗?比如那种…亮晶晶的,有穿黑衣服的人弯腰说‘欢迎光临’的?”她扑扇着翅膀,紧跟着真仪的脚步飘下楼。

真仪头也没回,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哒哒作响。

“莫得钱。”。

“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伊果飞到她前面倒着飘,“你想想办法嘛!去那个…那个亮闪闪的大楼里拿一点?”她小手胡乱指向远处那片璀璨的高层。

“偷东西要挨抓。”真仪推开单元门,傍晚潮湿闷热的空气包裹上来。团地里多了些下班归来的人,自行车铃叮当作响。

“抓?”伊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谁敢抓你?你可是…呃…”她突然卡壳了,似乎自己也忘了真仪到底是谁,只是挥着小手,“…反正很厉害就是了!打趴他们!”

真仪没理她,径直朝着来时那条商店街走去。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线吸引着小飞虫嗡嗡乱撞。路边那家炸物店还在营业,油锅翻滚的声音和浓郁的香气更加霸道。

伊果的小鼻子猛地吸了吸,眼睛唰地亮了,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猛地冲向炸物店的方向,金色的光芒在夜色里拖出一道小尾巴。“哇!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好!小真真!快!过来这边!”

真仪脚步顿了一下,看着伊果兴奋地围着油锅打转,那小身子几乎要掉进油锅里。老板娘正忙着给一位客人装炸鸡块,没注意到空中这个发光的小不点。

“老板!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鱿鱼脚!对对对!全都给本大人来一份!要最大份的!”伊果站在油腻的柜台边缘,踮着脚尖,小手豪气地指指点点,好像她真的能买一样。

真仪走过去,一把揪住伊果,把她拎了回来。

“莫闹。”

“哎呦你干嘛呀!”伊果在她手里挣扎着,小腿乱蹬,“闻着这么香!买嘛买嘛!本大人命令你买!”

真仪的目光扫过玻璃柜里金黄色的炸物,又扫过旁边手写的价格牌。一串炸鸡块要三百円。她捏了捏裤兜里那几枚硬币,把伊果揣进自己口袋里。

“不吃这个。”她闷声道,转身要走。

“为什么不吃!”伊果的小脑袋从口袋边缘冒出来,气鼓鼓的,“小气鬼!喝凉水!你都有钱租房子,没钱给本大人买好吃的!”

“钱都付房租了。”真仪脚步加快,想把那诱人的香味甩在身后。

“那…那去吃那边!”伊果又在她口袋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指向另一边一家亮着暖光灯的小店——“豚珍亭”,门口挂着半截布帘。

“也贵。”真仪看都没看。

“那…那个!那个总行了吧!”伊果几乎是绝望地指向街角一家灯牌半旧、写着“立食乌龙”四个大字的小铺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正呼呼地吃着面。

真仪这次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价格牌——乌龙面,小碗二百五十円。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肚子。口袋里的伊果立刻屏住了呼吸,充满期待地仰着小脸。

最终,真仪还是迈开了脚步,从“立食乌龙”门口走了过去,伊果在她口袋里发出一声哀鸣。

“小真真是大笨蛋!小气鬼!虐待本大人!本大人要…本大人要诅咒你以后吃泡面都没有调料包!”

真仪没理她,只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明亮的橱窗——陈列着精致洋装的精品店、飘出浓郁黄油香气的面包房、摆满闪闪发亮小饰物的杂货铺——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视线更多地落在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或是远处模糊的、亮起灯火的高楼轮廓。

“诶!小真真!你看那个大叔的胡子好搞笑!”

“哇!那件衣服亮闪闪的!”

“快看快看!那只狗好胖!”

虽然已经尽力无视她了,伊果依旧在她耳边不停地大惊小怪,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分享她发现的一切“新奇”。

直到她走到商店街中段,一个不太起眼的拐角,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家超市的门脸出现在眼前。白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不算很明亮,甚至有些冷清。门口的红色喇叭不停循环播放着单调的录好的广告词:“……玉田市场……特价……临期……安心……便宜……”声音有点失真,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门口摆着几个塑料筐,里面堆着一些捆在一起打折销售的蔬菜,品相不算太好。

“玉田市场……”真仪看着招牌上的字,低声念了一遍。

“诶?来这里干嘛?”伊果好奇地飞了出来,落在了一捆打折的大葱上,小鼻子皱了皱,“这里的味道好奇怪哦…没有刚才香。”

真仪没理会伊果的点评,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走了进去。超市不大,货架摆放得有些拥挤,灯光直直地打下来,照亮了那些贴满黄色或红色特价标签的商品。

真仪径直走向靠里的熟食区。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便当和熟食。她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价格。

398円…298円…198円…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几个便当盒上。那里的标签是红色的,价格更低。

“日之丸便当 - 150円”

她拿起一盒。塑料盒很轻,里面内容简单得可怜:一大坨白米饭,正中间孤零零地放着一颗红色的腌梅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白色的米饭,红色的梅干,像极了日本的国旗“日之丸”。

真仪拿着这盒便当,又去旁边的饮料柜拿了一瓶茶饮料(98円),走到收银台。她从裤兜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硬币,仔细数出刚好248円,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员是个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大叔,麻利地扫码,收钱,把东西装进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

“就…就吃这个?”伊果飞过来,扒着塑料袋口往里看,看到那寒酸的便当盒,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这算什么嘛!白饭加一颗酸梅子?这玩意能吃?喂喂!小真真!你这是在看不起本大人嘛!基本人权你懂吗!本大人好歹也算个……!”

真仪拎起塑料袋,转身走出超市,把伊果的抗议关在了门后。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一些。伊果大概是对那寒酸的便当彻底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嚷嚷,只是蔫蔫地坐在真仪的肩膀上,抓着她一缕头发保持平衡,偶尔发出一点不满的哼哼。

穿过那条堆着纸箱的小胡同,重新回到青叶团地那片压抑的楼群下。楼道里的感应灯依然没亮,黑暗和寂静重新包裹上来,将身后的喧闹彻底隔绝。

她用钥匙打开那扇深绿色的铁门,“嘎吱——” 屋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空荡,冰冷,只有窗外远处那片璀璨却不属于她的光带,提供着一点微弱的照明。

她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走到那个矮腿小方桌前,盘腿坐下。

她把那盒“日之丸便当”和茶饮料放在矮桌上。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滑过喉咙。她打开便当盒的盖子。米饭因为冷藏而变得有些硬,那颗梅干缩得小小的,颜色深红。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埋头吃了起来。一口米饭,一点梅干肉。米饭没什么味道,梅干酸得很,咸得更厉害,只能一点点嘬着吃。

伊果抱着胳膊,气鼓鼓地悬浮在便当盒上方,看着她吃。看了一会儿,她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沉默和寒酸,也可能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降落在桌边,凑近那颗梅干,用指尖戳了戳。

“唔唔,真的…只有这个啊?”她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吵闹。她飞起来,落到真仪拿着筷子的手腕上,伸着脖子,就着真仪的手,小小地咬了一点点她筷子尖上夹着的、沾了点梅干味道的饭粒。

“呸呸呸!”刚嚼了一下,伊果就立刻皱紧了小脸,猛地吐了出来,小手在嘴边使劲扇风,“好酸!好咸!这什么怪味道!难吃死了!小真真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真仪没停下筷子,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能吃。”

伊果不说话了,她飞回到桌角,抱着膝盖坐下,看着真仪一口一口,沉默地地把那一大盒白饭和那颗酸涩的梅干全部吃完。屋子里只剩下筷子碰到塑料盒的轻微声响,和真仪咀嚼的声音。

吃完最后一口饭,真仪把空便当盒盖好,又喝了几口茶,算是结束了这顿简单的晚餐。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伊果身上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在昏暗的灯泡下柔和地闪烁着。

“喂…小真真……”

“嗯?”

“明天…你真的就要这个样子去那个…学校?”她挥着小手比划了一下真仪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就穿这个?会被笑话死的吧?那些大小姐们,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的哦?”

真仪收拾塑料袋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眼看了看被扔在榻榻米角落的那张制服采购单。二十万八千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那里。

“不然咋子办嘛。”她低下头,继续收拾,声音闷闷的,“先去了再说。总不能不去。”

“可是……”

“没可是。”

真仪把空便当盒和饮料瓶塞进塑料袋,打了个结,随手放在门边。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回那个磨得发白的军绿色大背包上。

“啧。”她发出个不耐烦的音节,走过去,用力把背包拖到榻榻米中央。拉链刺啦一声被扯开,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一览无余——几件叠得还算整齐但明显旧了的换洗衣物,颜色非灰即黑;一双鞋底都快磨平了的运动鞋;一个边缘开裂的塑料漱口杯,里面塞着牙刷和一支快挤完的牙膏。

她蹲下身,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衣服被胡乱堆在一边,鞋子甩到墙角。

伊果悬在她头顶,看着她这通折腾,小鼻子又皱了起来。“哎呀呀,轻点轻点!你这哪里是收拾东西,分明是拆家!本大人未来的宫殿可不能让你这么糟蹋!”

真仪没理她,继续埋头翻找。她从背包最底下扯出一件领口都洗松了的灰色厚卫衣和一条同样旧的黑色运动裤,布料软塌塌的,没什么筋骨了。她把这套衣服铺在冰凉的榻榻米上,权当是个简易的床铺。又把那空瘪下去的背包拍了拍灰,折了折,弄成一个勉强能算是枕头的样子,扔在那堆衣服旁边。

“就睡这?”伊果飞下来,用脚尖嫌弃地戳了戳那件当褥子的卫衣,“硬邦邦的,硌死人了!连层像样的铺盖都没有?小真真你也太惨了吧!”

真仪正试图把卫衣的袖子捋平,头也不抬:“将就睡。”

“将就?这怎么能将就!”伊果在她耳边嗡嗡地飞,“睡眠质量关乎本大人的美容养颜!关乎神格稳定!不行!绝对不行!你得给本大人找个像样的窝!要软的!暖和的!漂亮的!”

她越说越激动,开始绕着真仪的脑袋转圈,金色的长发和翅膀带起细微的风,刮得真仪脸颊痒痒的。

“要那种…那种蓬松柔软的羽绒窝!或者铺满丝绸和花瓣的摇篮!最次也得是个干净舒适的软垫子!听见没有!小真真!本大人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本大人置办!”

真仪被她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挥手,想把这只吵闹的“金色蚊子”赶开。“你吵锤锤!再吵把你丢出切!”

“你敢!”伊果灵活地躲开,飞得更高,叉着腰,气势汹汹,“你丢啊!你丢了本大人,看谁以后陪你说话!看你一个人在这破屋子里闷不死!”

真仪瞪着她,胸口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跟这家伙吵下去根本没完没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阳台门边——那里堆着几个之前房客留下的空纸箱,压得扁扁的。

她走过去,从里面抽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大小也合适的硬纸盒,大概以前是装什么小型电器的。她拿着纸盒走回来,砰地一声放在榻榻米上,正落在她刚铺好的“床”旁边。

“喏。”她没好气地冲着伊果扬了扬下巴,“你的窝。”

伊果飞过来,绕着那个光秃秃的、散发着陈旧纸板味的方盒子飞了两圈,小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难以置信,最后化为滔天的愤怒。

“这!这破纸盒子?!”她尖叫起来,“你让尊贵无比、至高无上的本大人睡这玩意儿?!细川真仪,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这是装垃圾的!不是装神的!”

“爱睡不睡。”真仪懒得再跟她废话,转身开始脱外套,准备就这么凑合着躺下。累了一天,她现在只想让耳朵清静点。

“你!”伊果气得在空中直跺脚,浑身的光晕都因为愤怒而闪烁不定。她看着真仪真的是一副打算不管她死活的样子,又看看那个丑陋的纸盒子,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小脸一垮,嚷嚷起来:“呜……坏真真!没良心的小真真!”

她一边假哭,一边却还是晃晃悠悠地降落在了纸盒边缘,扒着纸板,探头往里看了看,又嫌弃地缩回来。“哼!脏死了!还有灰!”

真仪闻言只是瞥了她一眼,没吭声,自顾自地在那堆旧衣服上躺了下来。背包枕在脑后,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外界的一切。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伊果小声的、嘟嘟囔囔的抱怨。

“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还得本大人自己动手……岂有此理……”

然后是更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微小的、能量流动的嗡鸣声,间或夹杂着伊果使劲儿时发出的、嗯嗯啊啊的用力声。纸盒子偶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内部结构在被微妙地改变。

真仪皱了下眉,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过去。

那个原本普普通通的硬纸盒正从内部透出微弱的金芒。一闪一闪的,伴随着里面持续不断的细微动静。伊果整个人都埋在纸盒里,只能看到她金色的长发发梢露在外面,时不时晃动一下,显然正在里面忙活着什么。

真仪看了一会儿,实在搞不懂这家伙又在发什么神经。一天的疲惫和初到陌生之地的茫然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眼皮沉重得打架。她听着耳边那持续不断的、窸窸窣窣的微小动静,像某种奇怪的白噪音,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就在她快要彻底睡着的时候,纸盒子里的动静终于停了。

“唔…差不多…勉强能看了…哼,便宜你这破地方了…”

真仪被这声音又弄得清醒了一点。她终究是没忍住那点该死的好奇心,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探过头,把盒子掀起一边,朝里看去。

这一看让她愣住了。

纸盒还是那个纸盒,但从内部看已经完全变了样。

内壁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光滑、散发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材质,上面还用更亮的金线勾勒出繁复而精美的花纹。盒底铺着一层蓬松柔软的白色垫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用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金色抱枕。角落里的光芒最盛,似乎镶嵌着几颗细小的、闪烁着星芒的…碎玻璃或者塑料片?但在此刻的光线下,竟真像微缩的宝石。

整个空间被营造得温暖、舒适、甚至称得上奢华,与外面这个家徒四壁的破旧房间形成了荒谬到极点的对比。这简直是一个为拇指姑娘准备的、金碧辉煌的微型宫殿。

“喂!谁让你偷看的!”伊果正叉着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抬头看见真仪惊讶的脸,立刻飞起来试图挡住她的视线,小脸涨得通红,“还没完全弄好呢!不许看!本大人的寝宫是你能随便看的吗!转过去!快转过去!”

真仪看着眼前这个在破纸盒里凭空造出的华丽小窝,又看看伊果那副明明很得意却非要装作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吐出几个字:

“……整得花里胡哨的。”

她也懒得再理会伊果的大呼小叫,重新重重地躺回自己那硬邦邦的“床”上,拉过那件旧卫衣的一角,胡乱盖在身上。冰冷的榻榻米硌着她的背,空荡的胃里还残留着那廉价便当的寡淡滋味。

仔细想来,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天要去的那所学校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些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穿着昂贵制服的大小姐们……

思绪乱糟糟的,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伊果似乎还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抗议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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