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晚自习看语文书看到这篇小说,感觉挺感动的,现在分享给喵友
正文: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我们文工团的几个同志,由主攻团的团长分派到各个战斗连队去帮助工作。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团长最后才抓抓头皮,对一个年轻的通讯员说:“去,带她到前沿包扎所去。”
通讯员抱了抱枪,嗯了一声,下颚往衣领里缩了缩,默默地跟着我走。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倒自动在路边站下了,但脸还是朝着前面,没看我一眼。等我紧走慢赶,快要走近他时,他又噔噔噔地自个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甩下几丈远。
我着恼地带着一种反抗情绪走过去,面对着他坐下来。这时,我看见他那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顶多有十八岁。他见我挨他坐下,立即张皇起来,好像他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局促不安,掉过脸去不好,不掉过去又不行,想站起来又不好意思。我拚命忍住笑,随便地问他是哪里人。他没回答,脸涨得像个关公,讷讷半晌,才说清自己是天目山人。原来他还是我的同乡呢!
“在家时你干什么?” “帮人拖毛竹。” 我朝他宽宽的两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肩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我立刻对这位同乡,越加亲热起来。
我又问:“你多大了?” “十九。” “参加革命几年了?” “一年。” “你怎么参加革命的?”我问到这里自己觉得这不像是谈话,倒有些像审讯。不过我还是禁不住地要问。 “大军北撤时我自己跟来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娘,爹,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姑姑也住在我家里。” “你还没娶媳妇吧?” “……”他飞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数摸着腰皮带上的扣眼。半晌他才低下了头,憨憨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还想问他有没有对象,但看到他这样子,只得把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路上走得很闷人。我们开始了一段奇怪的对话: “你……”我问。 “……”他答。 多半是我问,他答。答案都很短。我知道他是个一年前才参加革命的新战士,十九岁。家里有娘、爹、弟、妹,还有一个姑姑住在他家里。 “你娶了媳妇没有?” 他绯红了脸,更加忸怩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数摸腰皮带上的扣眼,半晌才低下了头,憨憨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们到前沿包扎所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了。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来帮忙,其中就有那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 任务很急,需要向老百姓借被子。通讯员奉命去借,我却有点不放心。果然,他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涨红着脸说: “女同志,你去看看吧,老百姓死封建……” 原来他到了一户人家(就是那位新媳妇的家),开口要借被子。新媳妇不肯,他觉得这家人“死封建”,被子都不肯借给队伍上。我只好和他一起再去一次。 到了那儿,只见新媳妇还是低着头,在一针一针地缝着什么。我上前叫了一声“大嫂”,然后说明了来意。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我说到前线战士需要铺盖,她才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我推了通讯员一把:“同志,你说话呀!”他这才立正,敬礼,硬邦邦地说: “我们是人民军队,打敌人是为了老百姓,请你借一条被子。” 新媳妇看着通讯员那副认真的样子,脸上终于闪过一点笑意,转身抱出了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新被子。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了礼就跑了。走不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挎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抬手,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给你开饭啦!”说完就脚不点地地走了。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扎所的工作很短。半夜战斗打响后,伤员陆续被抬下来。我不断地用手巾蘸着水,替他们擦拭浑身的血迹和污泥。我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女同志,水……”我忙循声走过去,看见一个伤员半躺着身子,下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的就是那条枣红底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似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我强忍着眼泪,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经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
“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