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异风 第三节
夜幕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将洲本町那些低矮的屋顶和杂乱的电线都吞没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凉意黏在皮肤上,不太好受。
真仪从那个让她窒息的小屋子里逃了出来。门在身后关上,暂时是看不到那个金色的小混蛋了。她需要让耳朵清净一下,更需要让被愤怒和绝望塞满的脑子透透气。
离便利店上夜班的时间还有一阵,她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沿着团地外那些昏暗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商店街的铺子大多已经拉下了卷帘门,只有弹子房之类晚上不关门的店霓虹招牌还在闪烁。她的脚步最后停在了一条沿着干涸的旧河道修建的水泥堤坝上。
这里是这座旧町的边缘,再往远处就是那片灯火辉煌,却又与她格格不入的世界。
她靠在粗糙的水泥栏杆上,夜风撩起她散乱的黑发拍打在脸上。
远处的摩天大楼群璀璨夺目,却又遥远得不像真实。她望着那片光,心里头空落落的。
将来的事情她不敢想,也不晓得该如何想。
自己绝不可能甩开伊果。这个金色的小混蛋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意,但是自己一离开就会死皮赖脸的跟上来,说什么都不放手。以前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尝试过无数次,但那时只不过是小孩子一样的小打小闹,伊果也只是偷吃奶奶做的饭,或者故意把自己的鱼竿丢到河里去之类的。这次她可是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的。
直接回九州老家的话,她现在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回去也不过是继续让奶奶受村子里人的白眼,被当成不应该存在的祸害,那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到底应该怎么样呢……真仪陷入了迷惘。
不,应该说现在并没有这个时间。
风变了味道。
真仪身边的一盏路灯像是被一柄看不见的的巨刃凭空横斩而过。“咔嚓”一声脆响,齐刷刷地断裂,带着闪烁的电火花沉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黑暗立刻吞噬了那一片区域。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咔嚓!咔嚓!咔嚓!”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堤坝上那一长排路灯一盏接一盏,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被拦腰斩断,然后依次熄灭。
与此同时,堤坝两旁那些行道树也开始疯狂地摇晃,发出“笃笃笃”的锐响。地面上的落叶并没有被风吹走,而是被一股无形的的力量从地面上揪起,垂直卷向空中。水泥路面迸发出火星,不断被犁出一道道又深又长的切痕。
真仪立刻绷紧了身体,眉头死死皱起。
这种声音,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是“脏东西”!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立刻矮下身子,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分辨方向。过去的经验告诉她,面对这些玩意儿,第一时间搞清楚它们的位置和攻击方式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就在她全身心戒备,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动向的瞬间——
一股完全超出她感知范围的巨大力量,毫无征兆地从她的后背上袭来。
“呃——!”
真仪甚至连惊愕都来不及。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双脚离地,整个人被那股恐怖的风压狠狠地刮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真仪试图调整姿势,但根本没用。她在空终翻滚了好几圈,后背重重地砸在堤坝底的水泥斜坡上,巨大的冲击力让真仪眼前猛地一黑。她顺着粗糙的斜坡一路翻滚,直到“咚”的一声闷响,她的肩背狠狠撞上堤坝下车行隧道的墙壁,才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迟来的痛感瞬间淹没了她的神经。
后背从左肩胛骨一直到右侧腰眼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感觉浸透了她单薄的T恤,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她下意识地反手去摸,指尖碰到一道极深的的伤口,那是她的血。
左腿从大腿到脚踝使不上一点力气,软塌塌地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着,显然是摔断了。
真仪趴在冰冷的地上,试图用还能动的右臂撑起身体。
怎么会……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攻击的前兆!
那攻击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速度有多快?她一概不知。
过去每次和这些“脏东西”打交道,无论攻击来自哪里,多快多隐蔽,伊果总能提前那么一点点捕捉到,然后用她那浮夸又欠揍的语气警告自己躲开。
虽然烦人,但那意味着她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刚才就因为她那点关于“普通生活”的执念,伊果因为一场幼稚的争吵被她自己亲手推开了。
幸好那个神奇的能力在这一刻救了她的命。
她清晰地感觉到,后背那可怕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剧痛正在逐渐变得麻木,流血的速度止住了,伤口边缘的肌肉开始缓慢地蠕动、试图弥合。折断的左腿也传来类似的感觉,骨头正在自行连接。
真仪记得自己半大的时候第一次和奶奶去了后山的教堂礼拜,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个能力。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花很短的时间就能恢复如初。伊果总说这个能力是什么自己这个伟大神明的恩赐,让她珍惜。这个老是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小东西的话真仪一个字都不信,她宁可觉得是圣母玛利亚开眼,可怜从小苦命的自己。
真仪忍着浑身散架的剧痛,用还能动的右臂和右腿挣扎着,靠着冰冷潮湿的隧道墙壁勉强坐起身子。
“嘶——嘶——”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是从堤坝上方传来的,正在快速接近。
真仪猛地抬头——
一个巨大的的阴影从堤坝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隧道口前的空地上。那对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划出两道危险的轨迹。
借着隧道入口那盏光线忽明忽暗的应急灯,真仪终于看清了来袭者的全貌。
那是一只畸形的鼬形怪物,通体覆盖着致密光滑的青黑色毛发,四肢异样地修长,扭曲不成比例。它尾巴的末端是一片闪烁着森森寒光的骨刃,缓缓摆动。它的脑袋很小,与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看不到面部。
这家伙……
这家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迫感完全超越了她过去在九州乡下遇到的所有“脏东西”!
“嘶!”
那鼬形怪物庞大的身躯瞬间模糊,化作一道贴地疾驰的青黑色残影。
快得离谱!
真仪右腿猛地蹬地,用尽全力向侧面狼狈地扑滚出去。
“锵锵锵——!!”
数道凌厉无比的寒光斩向她刚才倚靠的隧道墙壁。坚硬的水泥墙面瞬间被切割出数道深达数寸的斩痕,碎石粉末簌簌落下。
怪物一击落空,似乎被猎物的垂死挣扎激怒了。那条致命的尾刃从四面八方朝着蜷缩在地的真仪疯狂笼罩而来。刃光闪烁,发出“嗖嗖”的尖啸。
真仪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拖着一条伤腿,拼尽全力地闪转腾挪。冰冷的刃风刮过她的皮肤,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地方太小活动不开,迟早会被逼入死角剁成肉酱的。
不能一味的挨打。
在又一次惊险地侧身躲过一记尾刃后,真仪没有像之前那样趁机拉开距离——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这家伙的力量如何。她将双臂护在身前,试图格开怪物再次抽来的尾刃。
“铛——!!!”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窜过真仪的双臂,震得她剧痛难忍。
好大的力气!
虽然勉强挡开了,但手臂被反震的发麻,快要失去知觉。
力量相差的太多了——正面对抗毫无胜算。
光拼蛮力不能取胜,那换个方法,或许……
在怪物试图收回尾刃的瞬间,真仪买了个破绽。
那鼬形怪物的智慧显然并不高,它的攻击模式更依赖于本能。它立刻将真仪的“失衡”视作了绝佳的猎杀机会,一声亢奋的嘶鸣,尾刃毫不留情地朝着真仪的头颅狠狠挥砍过来。
就是现在!
真仪等的就是这一刻。
真仪的右腿猛地一蹬,贴着地面向侧方扑去。
“锵——!!!”
怪物那志在必得的致命一击轰然落空。锋利的尾刃直直地凿插进了旁边那面水泥墙里。
看样子它的武器被暂时锁死了。
战机稍纵即逝。
真仪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拳狠狠地砸向那鼬形怪物的背部。
“咔嚓——!!!”
骨骼断裂的爆响在隧道里格外刺耳。
那鼬形怪物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它的背脊似乎是被真仪硬生生从中间打断了,庞大的身躯软塌塌地轰然瘫倒在地上。
成功了?!
真仪死死盯着怪物,牙关紧咬。
后背和左腿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她知道必须趁现在补上最后一下。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拖着那条还使不上劲的左腿,准备上前给那怪物的脑袋来一记狠的。
可就在这时……
那怪物背部的狰狞断口处,皮肉竟然像活物般开始蠕动。漆黑的雾气从伤口中渗出,原本扭曲断裂的关节“咔吧”作响,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一点点地自行回正。
这家伙……也会那个吗?
真仪的心猛地一沉,这完全超出了她以往对付“脏东西”的经验。在九州遇到的那些虽然诡异,但打碎了就是打碎了,可没见哪个还能自己拼回来的。
不行,绝对不能让它完全恢复……在这个狭小的隧道口一旦让它重新活动开,自己拖着一条伤腿根本就是瓮中之鳖,必死无疑。
不能恋战,必须趁现在拉开距离。
左腿虽然还疼得钻心,但骨头似乎已经勉强接上了,能使上一点力。真仪不再犹豫,用还能动的右臂撑着旁边的墙壁,狼狈地冲出了隧道。
预想中立刻追来的攻击并没有出现。
身后只有一片死寂,真仪只能听得到自己踉跄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这反常的寂静让真仪不敢掉以轻心,她可不觉得那玩意儿是会轻易放弃的类型——
不能在开阔地和这种东西打,那是找死。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可以周旋?
她的视线定格在堤坝下方,一块斜插在土里的铁牌上面模糊可见“市政排水工程”的字样。牌子后面是一条已经干涸,深约一人的混凝土排水渠,里面堆满了碎石和枯叶。
就是那里!
真仪顾不得多想,一个翻身就从堤坝边缘滑了下去。虽然坡度不是很陡,但落差也并不低。真仪重重地摔进渠底,碎石硌得她闷哼一声,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她迅速蜷缩起身子,借助半人高的渠壁隐藏住身形。虽然憋屈,但如果那只怪物跟上来的话,至少能限制住尾刃的攻击。
真仪忍着左腿的虚弱感,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水渠向前快速移动,但愿能甩掉那个杀不死的鬼东西。
然而,她显然还是低估了对手。
刚移动出不远,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骤然降临。周围空气的流动变得异常狂躁,夜风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咽。
这感觉……和刚才在隧道里被偷袭前一模一样!
不好!
真仪下意识的紧贴住渠壁。
但这样做并没有意义。
“呜——!”
一股凝实的风压,突然从她的正前方猛地轰来。
真仪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撞在胸口,整个人轻飘飘地离地而起。天旋地转中,她被那股恐怖的力量从排水渠里硬生生“抓”了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像破麻袋一样被狠狠掼在上方的大路中央。
“砰!”
“咳——!”
猛烈的撞击让真仪眼前一黑,她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挣扎着用手臂撑起上半身。
就在她抬起头的瞬间,视线猛地僵住了。
不止一只。
风仍在凄厉地嘶鸣,周围狂暴的空气像沸水一样扭曲波动。
三道庞大扭曲的青黑色身影矗立在她的面前不远处。同样的鼬形躯体,散发着油腻光泽的漆黑毛发,异样修长的四肢,以及……那三条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尾刃。
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牢牢锁定了她。
风停了,夜空下死一般的寂静。
“嘶——嘶嘶——”
三只鼬形怪物似乎并不急于立刻将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它们更像是在享受着猎物在临死前那份绝望的恐惧,缓缓地收缩着包围圈。
真仪的大脑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跑?
往哪儿跑?这三只怪物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品字阵型,封死了退路,无论她朝哪个方向突围,都会在瞬间遭到怪物的夹击。
打?
怎么打?光是一只就已经让她拼尽全力。现在是整整三只,之前的那只和自己交手过或许会有消耗,可后来增援的两只可是以逸待劳的。
更要命的是,真仪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股再生力正在急剧的下降。
刚刚被那股巨大的狂风从排水渠里卷出来,那一下冲击让旧伤似乎又裂开了,别说瞬间恢复了,现在光是不让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这个被她视为诅咒,却又无数次救了她性命的能力,原来也是有极限的。
但就算没有活下去的把握,真仪也只能迎战。
真仪撑着地面,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深吸一口气,沉下腰摆出架势。
这并非出于什么不屈的意志。猎物在被逼入绝境时总会亮出自己最后的獠牙,不是为了活命,只是因为它生来如此。她也是一样。
反正从九州那个小渔村出来,她就没想过自己能活多久。只是就这么憋屈地死在这里,被几只“脏东西”当成点心,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至少,也要从它们身上再啃下一块肉来。。
“嘶——!”
其中一只怪物率先发难。
它庞大的身躯向前一窜,那根闪烁着寒光的尾刃迅疾无比地直取真仪的脖颈。
与此同时,另外两只怪物也极为默契地向两侧横向高速移动,锋利的前肢交替朝着真仪的下盘横扫而来。
上中下三路在同一时间遭到了毫无死角的立体封锁。
真仪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已经凭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做出了最极限的反应。她向前俯身,紧贴着地面向前滑了出去。
“唰!唰!”
两道交叉扫来的攻击擦着她的后背滑过,冰冷的刃风削断了她几缕散乱的发丝。
好险!
然而她虽然堪堪躲过了下盘这致命的袭击,却已经来不及完全避开上方那记直取要害的一斩。
在那种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的极限状态下,她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地将自己的脖子向一侧扭动了那么几寸。
“嗤——!”
锋利的尾刃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在她左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痕。温热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真仪根本顾不上脸上的疼痛,她向前一扑,借着前冲的惯性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一圈,试图与那三只怪物重新拉开距离。
但怪物们怎么可能给她这个机会。
刚才那只负责正面突袭的怪物一击不中,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强行扭转过来,那根长长的尾巴如同钢鞭,从下往上朝着刚刚翻滚起身的真仪猛地撩来。
好快!
真仪刚刚稳住身形,后背和左腿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动作。她甚至连抬起手臂格挡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在自己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铛——!”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像在隧道里那样勉强架住那一击,巨大的力量透过她那已经脱力的双臂,狠狠地地击穿了她的防御。
“噗——!”
真仪被那股巨力狠狠地击飞了出去,在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无力地停了下来。
结束了吗……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 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那三只怪物再次将她包围了起来。
这一次它们似乎不打算再玩什么猫捉老鼠的花样了。三只怪物同时扬起了它们那闪烁着森森寒光的尾刃。
下一秒,三道将要取走真仪性命的斩击就要同时落下。
真仪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死在这里了吗?
也好……
反正,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烂命一条,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
那个吵闹的金色小混蛋,大概还在那个纸箱子里生着闷气吧。
自己要是就这么死了,她应该会很困扰吧?毕竟,对她那个混蛋来说不过是失去了一个还算好玩的玩具。
说不定她会去找下一个愿意被她捉弄的倒霉蛋,又或者因为失去了“凭依”,就这么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一想到伊果那张傻气的小脸,真仪竟然觉得有些讽刺。
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不如那个小东西活得有价值。
就这样吧……
真仪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最后的黑暗。
就在那三道致命的寒光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道凛然的蓝色光芒,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
紧接着,是三声清脆且尖锐的碰撞声。
“锵!锵!锵!”
真仪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一个穿着靛蓝色战衣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修长而挺拔,一手握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柄薙刀。薙刀的刀刃上萦绕着一层流水般清澈的蓝色辉光。
“嘶——!”
其中一只怪物率先反应过来,它无法容忍捕猎中出现这样的搅局者,它庞大的身躯朝着那个蓝色的身影猛扑过去。
面对突袭,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将手中的薙刀向上一扬,以手腕为轴挥出一道圆弧。
一道冰蓝色的光刃在夜空中一闪而逝。
那只扑到半空中的鼬形怪物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从头到尾被那道光刃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
那被劈开的两半残躯在落地的瞬间便迅速地蜷曲、溶解,化作一缕缕漆黑的烟雾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果然,这些东西不是活物。
剩下两只怪物似乎被激怒了,它们一左一右再次发动了攻击。
其中一只试图绕到那个人的身后发动偷袭;另一只则更加狡猾,它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庞大的身躯隐入了远处的黑暗之中,想要故技重施。
然而这一切在那个人面前都显得如此拙劣和可笑。
面对身后袭来的敌人,那个人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她只是将手中的薙刀向后一送,手腕轻巧地一抖,薙刀反手刺出。
“噗嗤——!”
那只试图偷袭的怪物庞大的身躯僵在了原地,它的胸口正中央已经被那柄薙刀整个贯穿。冰蓝色的辉光如同蛛网般从伤口处蔓延开来,迅速侵蚀着它的身体。
它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就步了第一个同伴的后尘,在不甘的抽搐中化作了一团黑雾。
一击得手,那个人没有丝毫停顿。她手腕一振,随即转身面对着最后一只怪物藏身的那片黑暗,将那柄散发着凛然寒意的薙刀,高高举起。
那最后一只怪物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新出现的敌人与之前那个任它宰割的濒死猎物完全是不同规格的存在。
一道青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窜出,朝着相反的方向,向着旧街区的深处亡命奔逃。
“愚蠢。”
那个人双手握住薙刀,猛地向着怪物逃跑的方向,挥出了一记横扫。
一道巨大的冰蓝色气刃呼啸而出,瞬间就追上了那道青黑色的影子。
那道气刃,将那只怪物,连同它身后的一堵水泥围墙,都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
黑雾消散,战斗结束了。
前后不过短短十几秒。
那个蓝色的人影缓缓地收起了手中的薙刀。那柄巨大的武器,在她手中化作点点蓝色的光粒,最终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她转过身,月光勾勒出她修长而挺拔的轮廓,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那人缓步走到真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她。
“……多管闲事……”
真仪自己拼了命才勉强拖住的敌人在这个人面前却像是砍瓜切菜一样,这份巨大的实力差距让她感到的不是得救的庆幸,而是被碾压的屈辱。
“你没事吗?”
那种大小姐的口气,真仪那天在校门口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她们说话的调子都如出一辙,好像跟她这种从乡下来的泥腿子多说一个字都是天大的恩赐。
“为啥子救我,看我死了不好嗦?反正也碍不着你啥子事。”
“就连被抛弃的野狗都有活下去的意志,你难道没有么?”
那个蓝色的人影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狗日嘞,啥子了不起嘛……”
真仪低声咒骂了一句,试图撑着地面坐起来,但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又龇牙咧嘴地趴了回去。
“排除这座城市里的污秽,是我的职责所在。如果真的有人死在这些东西的手里,只会给我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让我感到困扰。”
那个人根本不屑于理会真仪的挣扎。
困扰?
麻烦?
真仪嗤笑了一声。
真是冠冕堂皇得让人恶心的说辞。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正义”。跟那些把她关进少年院的“大人”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在他们眼里,她这种人活着就是个麻烦,死了也只是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而已。
“那你还真是辛苦嘛,为了不给你添麻烦——”
那个人没有再理会真仪的嘲讽。
“收下吧。”
她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了一个东西,随手扔在了真仪的面前。
“铛啷”一声,那东西掉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是一个样式古朴,呈现出暗淡金属质感的厚重手环,上面没有任何装饰,表面几道规整的螺旋形纹路,汇聚到手环中心一个圆形的凹槽里。
真仪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蓝色人影的手腕上,在对方的手腕上也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手环,但似乎颜色要比给自己的这枚更鲜艳一些。
“那是啥子?”
“你现在还无法理解力量的真正含义。”
那个神秘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但这个东西能让你活到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如果不想再像今天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就努力去战斗,去变强……”
“……直到有一天,你能站在我面前,有资格让我记住你的名字为止。”
说完,那个窈窕的身影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远处的夜色之中,几个起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你……”
真仪想叫住她,想问她到底是谁,想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身体的虚弱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
……
真仪不晓得自己昏过去了好久,最后是一阵寒意把她硬生生给捞了出来。海风嗖嗖地往她衣服的破口里钻,刮得她打了个寒颤。
意识慢吞吞地从一团混沌里浮起来。
她还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颊上那道被划开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摸上去有点痒。后背和左腿的剧痛也消退了大半,只剩下使不上劲的无力感。
真仪的视野里先是模糊的一片,然后才慢慢聚焦。除了她趴着的地方有一小片已经半干的血迹,以及不远处那堵被整齐削掉一截的砖墙残骸,四下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那个厉害得不像话的家伙早就没影了。
真仪有一瞬间的恍惚。刚才那场差点要了她小命的厮杀,那三只青黑色的怪物,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噩梦?
直到她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那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这到底是个啥子玩意儿嘛……
真仪把它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觉得这铁圈子特别沉,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那个蓝衣服丢下这东西,说了堆云里雾里的话,什么“资格”,什么“活下去”,什么“变强”……听着就头疼。
她细川真仪长这么大活下来靠的是咬牙硬扛,是拳头够硬,是跑得够快,从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她现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没力气去琢磨这些复杂的问题。她只晓得自己现在又冷又饿,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撑在地上试了好几下,才勉强拖着那条不中用的左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她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没又一屁股坐回去。喘了几口粗气,她拖着腿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面有路灯的地方挪。
好不容易挪到一盏昏黄的路灯下面,真仪下意识地低头想看看自己伤的怎么样。
身上这件灰T恤算是彻底报废了,被划开好几道大口子,后背那一道最夸张,几乎是从肩膀裂到了腰。布料被血浸透了,干了以后后变成了深褐色,硬邦邦的。裤子也磨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烂泥。
这副鬼样子要是被哪个晚归的路人或者警察瞅见麻烦就大了。指不定会被当成从哪里逃出来的疯子,直接给扭送到局子里去。
回去?
一想到要回去面对那个被伊果搞得一团糟的“家”,面对那个闯了祸还理直气壮的金色小混蛋,真仪宁可在外面冻死,也不想回去跟那个家伙吵架。跟那个完全讲不通道理的家伙共处一室,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真仪靠在路灯杆子上喘匀了气,这才抬眼四下打量。
夜深了,这条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尔几辆汽车亮着灯飞快地驶过,卷起一阵冷风。她瞥见马路对面,一家已经拉下卷帘门的烧鸟店外墙上挂着一个闪着红光的电子钟。
23:24。
糟了,彻底搞忘了!
她昨天跟横山店长约好晚上八点去上夜班。现在……
都快十一点半了!
自己竟然昏过去那么久?还是跟那些鬼东西周旋了那么久?时间的概念在生死边缘完全模糊了。
真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那份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让她暂时不用饿肚子的工作……难道就这么泡汤了?
横山店长人是挺好,说话也爽快,还提前预支了那么大一笔工资给她。可再好说话的老板,也不可能容忍一个头天上班就无缘无故旷工三个多小时的员工吧?这已经不是迟到,是压根没把人家的交代当回事。
怎么办?
她能去哪儿?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回不去那个糟心的“家”,也没脸去见那个可能已经气疯了的店长。
各种糟糕的念头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最后,真仪还是把心一横——
管求他的!是死是活,总要有个说法!
去便利店!
就算去了是被指着鼻子骂一顿,是被当场开除,她也得去一趟。横山店长在她最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她机会,还那么信任她,她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
就算要滚蛋,也得滚得明明白白。
这是她细川真仪心里头关于“说话算话”的道理。
打定了主意,反而没那么慌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实在不能见人的行头,皱了皱眉。这么走到大街上太扎眼了。
她试着把身上那件破成布条的T恤使劲裹了裹,想把背后最吓人的那道口子遮住,但显然是徒劳。裤子上的破洞也没法弄,真仪有些烦躁,但现在只能这样了。
刚想起步,真仪又想到了什么。
慢着……还有一个东西。
她看着那个抓在手里的手环。这东西沉甸甸的,活像个镣铐。她想把这个无用长物随便找个地方扔掉,但刚要抬起手又犹豫了。
那个蓝衣服的家伙虽然讨厌,但确实救了她一命。这玩意儿……说不定真有点门道?
算了,先戴着吧。
她这么想着,把那个铁灰色的手环往手腕上一套。手环的大小正合适,沉甸甸的,皮肤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她拉下破烂的袖子盖住它,尽量缩起脖子低下头,希望借着夜色的掩护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然后一瘸一拐地朝着罗森便利店的方向挪去。
午夜时分的便利店没有什么客人,横山雅美店长百无聊赖地趴在收银台后面,眼皮子耷拉着。
天花板上挂着的电视里正在放一部重播的深夜档恐怖电影。画面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主角正举着个手电筒,战战兢兢地往一栋老房子的地下室走。背景音乐阴森森的,时不时来个一惊一乍的音效。
"搞什么啊……"
横山店长忍不住小声吐槽。
"这女主角是笨蛋吗?明知道有鬼还非要一个人往黑漆漆的地下室钻,脑子进水了吧?"
像是印证她的话,屏幕里的女主角果然在楼梯上踩了个空,发出一声夸张的罐头尖叫,手电筒也咕噜噜滚到了一边。
"我就说嘛,真是一眼望到头……现在的鬼片导演能不能用点心啊,一点新意都没有。"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手去摸遥控器。
"算了算了,还是看音乐台发发呆好了……"
就在这时——
"叮咚——"
自动门滑开的电子音清脆地响起。
"欢迎光临——"
横山店长条件反射般地甩出了那句标准的问候语,眼睛还在到处搜索着那个不知道滚哪儿去了的遥控器。反正又是哪个喝蒙了的上班族想来买罐醒酒的饮料什么的吧。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回应,甚至没有脚步声。电子音过后门就关上了,一片死寂。
"嗯?"
横山店长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安静得有点瘆人。
“你好?有人吗?”
她终于探出头懒洋洋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然而……不看还不打紧,看了简直要给她吓了个半死,手里的咖啡罐"哐当"一声掉在收银台上。
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影看起来模糊又扭曲。
身上一件破烂的灰色T恤,浸满了暗褐色的血迹,一道巨大的裂口几乎将衣服撕成了两半;裤子也磨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干涸的血污;一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左边脸颊上一道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分外狰狞。
那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横山店长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窜了上来。刚才还笑话电视里那个作死的女主角,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也碰到鬼了,吓得她舌头都打结了。
"喂喂喂!鬼、鬼大人!鬼大人饶命啊!"
她差点从高脚凳上滑下来,手忙脚乱地摆手。
"刚、刚才那些话您……您听到了吧?我、我不是故意要说您不吓人的!我瞎说的!您最吓人了!天下第一吓人!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她语无伦次地求饶,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那个"鬼",身子往收银台边上缩,手悄悄摸向墙边货架底下——那里藏着一根她用来防醉汉的金属棒球棍。
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先闷一棍子再说。这小身板看着也没多厉害,说不定比闹事的醉汉还好对付……
然而那"鬼"根本没听见她这番颠三倒四的告饶,也没有任何要扑上来“索命”的意思。它有些僵硬地拖动了一下似乎不太利索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朝着收银台这边挪了过来。
横山店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藏在下面的棒球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那只“鬼”却发出了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
"店长……我……我来上班了。"
"上……上班?"
横山店长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她以为会听到什么"我好恨"或者"还我命来"之类的经典台词,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搞什么……你不是鬼啊?”
她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血人"。越看越觉得那乱发下模糊的轮廓有点眼熟。她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用手拨开对方脸颊上那些被血黏住的发丝。
"细川真仪?!!"
"是啊。"
"你……你你你……"
横山店长气得手指头都在抖,指着真仪这一身能把人吓死的行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跑去跟黑社会火并了还是让泥头车给撞了?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啊!我还以为我撞鬼了!差点一棍子抡过去你知不知道?!"
真仪被她吼得缩了一下脖子。
"迟到了……不好意思。路上……"
"这是迟到的问题吗?!啊?!"
横山店长没好气的打断了她。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一身……你这是去科索沃打仗了吗?!你……"
横山店长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警惕地探头往外张望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踪或者围观,然后反手按下了自动门的紧急锁闭按钮,将"营业中"的牌子翻到了"准备中"。
她转过身一把抓住真仪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店里拽。
"跟我进来!"
她把迷迷糊糊的真仪连拖带拽地弄进了店铺后面那个员工更衣室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更衣室里空间逼仄,堆放着两个铁皮衣柜和一些杂物,两个人挤在里面连转身都困难。
"店长,我……"
真仪背靠着冰冷的铁柜,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什么我!先别说话!"
横山店长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T恤。
"把你身上这堆破烂玩意儿脱下来!快点!立刻!马上!"
真仪被她的命令搞得有点懵,迟疑地站在原地,手指揪着衣角搓着,没有动。
"脱啊,愣着干嘛?!等着我帮你脱吗?!"
横山店长见她不动更急了,伸手就要去扯她那件几乎成了布条的T恤。
"等……等一哈……"
真仪往后缩了一下,双手有些慌乱地护在胸前。她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被奶奶抓着洗澡,还从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
"害羞个屁啊!"
横山店长被她这副扭捏的样子气得差点笑出来。
"你都这副鬼样子了还知道害羞?我告诉你细川真仪,我不管你晚上是去跟哪个道上的约架了,还是偷偷跑去参加地下格斗比赛了。现在你是我店里的员工,我就有责任保证你别死在我店里!你要是死在这儿,我非法雇用未成年的事情就要捅出大篓子了懂吗?!快脱!让我看看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她这番连吓带唬的话似乎起了点作用。真仪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那你……莫看我。"
真仪别过脸去。
"知道了知道了!谁要看你!跟块没发育的搓衣板似的,给钱老娘都懒得看!"
当那件浸满血污,快要和伤口黏在一起的T恤被脱了下来的时候,尽管刚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横山店长还是大吃了一惊。
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一直从左肩延伸到右腰。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边缘那翻卷的皮肉很是骇人。除此之外,手臂、小腿、侧腹……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左腿的小腿肚上,皮都磨掉了一大块。
"乖乖了……"
横山店长看着她这一身的伤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你这是被怪兽袭击了还是怎么的?伤成这样……你还活着没有?没嗝屁吧?"
"莫得事……莫那么容易就死了。"
真仪把脱下的破衣服团成一团,紧紧抱在胸前。
横山店长叹了口气,她走到更衣室角落,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急救箱,又去茶水间打了盆热水,拿了条干净的毛巾。
"坐下。"
她指了指角落里那张长椅,真仪乖乖地坐了过去。
横山店长拧干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开始帮她擦拭背上和手臂上的血污和干涸的泥点。
"别动!忍着点……”
虽然动作尽量放轻,但毛巾碰到伤口时,真仪还是忍不住疼得缩了一下。
她一边擦一边仔细地检查着那些伤口。越看,她心里的疑惑就越大。
这些伤口太奇怪了。
按理说,受了这么重的伤,别说走到这里来,能不失血过多休克就不错了。可这丫头除了脸色差点,腿脚不利索点,看起来精神头居然还行。
"说吧,"
横山店长擦了两遍,把毛巾拧干放在一边,地上那盆水早就变了颜色。过了一会她又拿起碘伏,用棉签蘸了,轻轻点在真仪脸上的伤口上。
"到底怎么回事,打架了?"
"……嗯。"
"跟谁?为了什么事?"
"……不晓得。"
"不晓得?你跟谁打架你都不知道?能把你揍成这样的总该有什么仇吧?要么就是哪个道上的找你麻烦?"
"莫得……莫得啥子人跟我有仇……就是,突然就打起来老。"
横山店长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撒谎的迹象。这丫头可能真的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
"对面有几个?"
横山店长换了个方式问。
"三个。"
"三个?"
横山店长手一抖,棉签差点戳到真仪眼睛里去。
“你一个人,跟三个人打?那三个人跑了?”
“莫跑。”
“那是打趴下了?”
“……也莫得。”
“那他们人呢,死了?”
“……不见了。”
“哈?”
横山店长彻底被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给弄糊涂了。
“什么叫不见了?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跟猜谜一样?”
一对三?还能活着走到这里?
她看着真仪这单薄的小身板实在难以想象。要么是对方太弱,要么……就是这丫头在胡扯,或者隐瞒了什么。
真仪不说话了,任由横山店长帮她处理伤口。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遇到了三个长得像巨型黄鼠狼的怪物,被打败后就会化成黑烟消失?
这种事情说出来,店长大概会直接打电话叫精神病院的人来把她带走。
"行吧,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了。"
横山店长放弃了追问。她知道这种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孩子大多都有着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去。问多了反而会把人推得更远。
"你这身衣服是彻底不能要了。"
横山店长指了指被扔在地上那堆破布条。
"我等下拿个袋子给你装起来,你直接扔掉吧。"
"莫扔……扔了我就莫得衣服穿了。"
"哈?你说啥?"
"我从老家……带来的衣服,就身上这一套。"
横山店长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后,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哎哟我的老天爷……细川啊细川……你、你真是……为了一身破衣服……哈哈哈……你真是个人才!笑死我了……"
真仪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茫然地眨着眼睛。
"笑啥子嘛……本来就是……"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转身打开那个铁皮衣柜,在里面翻找起来。
"喏,先穿我的吧。"
她拿出一套蓝白条纹店员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制服长裤,塞到真仪怀里。
"我这儿就这一套备用的了。你先凑合着穿,总比光着屁股强。"
真仪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衣不蔽体的样子,又看了看横山店长,嘴唇动了动:
"……谢谢店长。"
"谢什么谢,快换上!别磨蹭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换好了?"
"嗯。"
横山店长转过身看了一眼,差点又笑出声。
衣服果然大得离谱。
衬衫穿在真仪身上松松垮垮,肩膀耷拉着,袖子长得盖过了手背,下摆遮住了大腿根。裤子像两个面口袋,裤腰要紧紧攥着才不至于滑下去,裤腿在地上拖着一大截。
真仪正笨拙地把过长的袖子和裤脚一层层往上挽,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噗……还行,挺有范儿的,今年流行oversize慵懒风。"
真仪没吭声,只是努力地把裤脚挽到不至于踩到的程度。
"好了,衣服换完了,伤口也简单处理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睡觉去!"
“可是……”
"没可是。你今天这状态别说上班了,站着都费劲。赶紧回去躺着!明天,不,后天也别来了!等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再过来!"
"不行。"
真仪想都没想,直接摇头拒绝。
"为啥不行?!"
"我拿了你的钱,就要干活。"
横山店长被她这股死心眼的劲儿给气乐了。
"瞧瞧你现在这副尊容能干什么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往收银台后面一坐我的客人还不全被你吓跑?"
"我可以在仓库里头理货。"
"不行!仓库里黑灯瞎火的,你再一头栽倒在哪个角落里,我是准备来给你收尸了?"
"那……我可以拖地。"
"你连路都走不稳拖什么地?拖你自己吗?"
"我……"
"别我我我了!"
横山店长彻底没辙了,她发现跟这丫头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她怎么就一时心软招了这么个一根筋的怪胎进来。
两人在狭小的更衣室里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横山店长先败下阵来。
"操……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行,行!你想留下来是吧?可以!但是你得听我的安排。"
她从急救箱里又翻出一个口罩扔给真仪。
"戴上。把你脸上那道疤给老娘遮住!别吓着我的客人!"
真仪默默地接过口罩戴好,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神采的大眼睛。
"你,去收银台后面坐着!就坐着!看着我怎么操作就行,不许乱动!有客人来了,我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听懂了没有?"
"……要得。"
真仪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出去吧。算我倒霉……"
她拉开更衣室的门,看着真仪一瘸一拐地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肥大制服慢吞吞地挪向外面的收银台。
算了,横山店长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当是捡了只特别能惹麻烦的流浪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