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巢窠 间章
晚上10点17分。
蓝州集团本部大楼，市场部三课的荧光灯还亮着一隅。
松本健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力地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哈啊……饶了我吧……”
他瘫在椅子上，望着电脑屏幕右下角那个冷冰冰的数字。
明天上午九点，要给课长汇报的调研报告总算是赶完了。虽然里面有七成的内容都是从集团内部数据库里东拼西凑，再用一些时髦的词汇重新包装了一下，但至少在课长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面前应该能蒙混过关了。
这就是在蓝州集团工作的日常。
作为全日本、不，或许是全世界最令人向往的企业，蓝州集团给予员工的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人嫉妒到发狂的优厚待遇。
舒适的员工公寓、完善的医疗保障、几乎能解决一切生活需求的内部福利系统，以及那份足以在任何场合都挺直腰杆的、名为“蓝州民”的社会地位。
而代价，就是将你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座高效运转的庞大机器。
松本健太，26岁。入职四年，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在这台机器里，作为一个合格的齿轮生存下去的诀窍。那就是：不要问，不要想，执行命令，完成指标，然后祈祷自己不要成为那个最晚下班的人。
可惜，今晚的祈祷显然没能上达天听。
他关掉电脑，站起身了个懒腰。
“回家吧……回家喝罐冰啤酒，然后把上周租的电影看完……”
松本健太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拎起公文包，最后扫了一眼这个他待了超过十二个小时的“战场”，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深夜的蓝州集团本部大楼依旧灯火通明，走廊里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一盏盏熄灭。
一切都井然有序，完美得不真实。
“松本小哥，辛苦啦！又加班到这么晚啊？”
走到一楼大厅，值夜班的保安大叔从柜台后面探出头，笑呵呵地朝他打招呼。大叔姓田中，是个土生土长的淡路岛本地人，也是这栋充满了未来感的冰冷建筑里为数不多的，少许有些人情味的存在。
“是啊，田中大叔，您也辛苦了。”
松本停下脚步，回以一个微笑。
“没办法，明天要汇报的资料，不弄完睡不着觉。”
“年轻人就是有干劲！不过也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嘛。”
田中大叔说着，从岗亭里拿出一把印着集团Logo的长柄伞递了过来。
“外面下雨了，虽然不大，但走回去也得十几分钟呢，别着凉了。这伞你先用着，明天上班再还回来就行。”
“啊，这怎么好意思……”
“客气啥！咱们这儿的伞多得是！”
田中大叔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他手里。
“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啊。”
“……那，多谢您了，田中大叔。”
“哗——”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
松本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街道宽阔而整洁，人行道由一种特殊的透水材料铺成，即使在雨天也看不到一点积水。路旁的智能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行道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这就是碧海市，一座被精心规划到每一个毛孔的未来之城。住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而精密、永不出错的程序里。方便，舒适，安全。
但不知为何……
今晚，松本健太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违和感。
或许是雨夜太过安静，又或许是连续加班导致的错觉。
他总觉得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建筑轮廓有些模糊和扭曲，那些闪烁的灯光也渗人起来，总让他感到一阵被窥探的不快感。
他甩了甩头，自嘲地笑了笑。
肯定是累过头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从公司到他住的金鳞阁社区，需要穿过一片相对老旧的区域。当他拐进一条小路时，那股违和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一栋五层高，灰扑扑的旧式建筑突兀地矗立在路边，与周围那些充满了设计感的现代公寓楼格格不入。因为常年风吹雨淋已经变得斑驳不堪，墙角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蓝州集团社工部，第一社工寮。
这是碧海市的新区进行填海作业的时候，为了给工人临时住宿搭建的楼房，后面因为规划用地的时候有争议便废弃了。
松本健太的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他想起了最近办公室里流传的一些关于这栋楼的流言。
“喂喂，听说了吗？市场部新来的那个实习生，田中君，上周五晚上说去社工寮送份文件，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真的假的？报警了吗？”
“报了啊！警察查了监控，就看到他进了那栋楼，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活见鬼了！”
“我跟你们说，那栋楼邪门得很！上周社工部的人不是还给我们发了协作邮件吗？我收到的那封，打开全是乱码！就是那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的鬼画符！吓得我赶紧删了！”
“还有还有！我一个在总务科的朋友说，他晚上路过那边，看到那栋楼的五楼，总是闪着那种……粉红色的、像情人旅馆一样的灯光！你说一个社工宿舍，搞那么暧昧的灯干嘛？”
那栋楼的楼梯间里，最近老是有一些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样的液体，还带着一股怪味儿……”
一个个骇人的传闻在他脑海中闪过。松本健太打了个冷战，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他握紧伞柄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了他的后颈上。松本健太浑身一僵，猛地回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
“错觉……肯定是错觉……”
他喃喃自语，转回头小跑着想要离开。
“——叽——————！！！”
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陡然从社工寮的方向传来，那凄厉的声音让松本健太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他惊恐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五楼一扇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一团诡异的灯光，从窗户里透了出来，那种不祥的颜色……
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松本健太的脑子里警铃大作。他不再有任何犹豫，转身就想拔腿狂奔。
然而，一股浓郁的腐败气味瞬间将他笼罩。那气味让他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社工寮那黑洞洞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集团制服的女性。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有打伞，但身上那套深蓝色的制服却没有一丝水迹。
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您好，辛苦了。”
女人开口了。
“请问……是市场部的松本前辈吗？”
松本健太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逃跑的念头，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一种诡异的反应让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啊……是，我是松本。请问您是……？”
“太好了，总算等到人了。”
女人从阴影里走出了一小步。
“我是社工部新来的，我叫……嗯，名字不重要。是这样的，前辈，我这边有点急事，需要把五楼的一些旧资料搬到楼下去，但是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您看，能不能……稍微帮我一下呢？就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
五楼……
他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些令人不安的传闻。
“不……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同为蓝州集团的同事，大家都会互相帮助的呢。”
她的话语缠住了松本健太的软肋。
是啊，协作。
这是从入职培训的第一天起，就刻在每个“蓝州民”骨子里的信条。拒绝同事的求助，尤其是一个看起来柔弱无助的新人女同事，这在公司的企业文化里等同于一种“罪过”。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呐喊着“快跑！”，但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女人走了过去。
“……好吧，就……就一会儿。”
“太感谢您了，松本前辈！您真是个好人！”
女人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她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松本健太深吸了一口气，收起雨伞，迈着僵硬的步伐走进了那栋楼房。
楼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那股腐败的气味，比外面浓烈的多。
“前辈，这边请，小心脚下。”
女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黑暗中，他能隐约看到她那窈窕的的背影。
松本健太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楼道里的温度异常地高，而且越往上走，就越是闷热，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
“吱嘎……”
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走到二楼的拐角，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芒，看到墙壁上似乎粘着一些像蜘蛛网一样的东西。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
黏糊糊的。
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三楼。
四楼。
墙壁上的白色细丝变得更加密集了，如同缆绳般的白色束带盘踞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整个楼道，仿佛变成了一个由白色纤维构成的，某种生物的食道。那股腐败的气味也浓烈到了极点，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五楼……还没到吗？”
“就快到了哦，松本前辈。再坚持一下。”
终于，他们踏上了通往五楼的最后一截楼梯。
当松本健太的头探出楼梯口的瞬间，他彻底呆住了。
整个五楼的走廊已经完全被那种厚重的的蛛网所覆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包裹在一层微微蠕动的白色茧衣之中。
“这……这是……”
他惊恐地后退了一步，脚下却踩到了什么粘腻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皮鞋已经深深地陷进了如同沼泽般的蛛网里。
他想把脚拔出来，却发现那些蛛网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前辈，您在看哪里呀？东西……在这边哦。”
女人的声音从走廊的深处传来。
松本健太僵硬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粉红色的雾霭中，他看到了。
地狱般的景象。
在走廊的顶棚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十个巨大的人形茧蛹。
那些茧蛹呈半透明状，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纹路，还在轻微地搏动着，透过那层薄薄的茧壁可以隐约看到里面蜷缩着的人形轮廓。
离他最近的一个茧蛹，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咔……咔嚓……”
茧蛹的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只没有瞳孔的，被白色蛛网完全覆盖的眼球从裂缝中露了出来，死死地“盯”着他。
紧接着，裂缝扩大，露出了半张扭曲的脸。
——是田中君！那个失踪的实习生！
他的嘴巴被无数根粗大的丝线强行缝合着，嘴角被向上拉扯，凹成一个诡异的微笑。
松本健太想尖叫，想逃跑，但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欢迎……前辈……”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转过身。
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就站在他的身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完美的微笑。
“您看，我的新同事们，是不是很‘热情’呢？”
她笑着，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撕拉——！”
制服如同脆弱的纸片瞬间撕裂。六对锐利的黑色步足从她的后背和腰侧猛地刺出，带着黏稠的体液。
她那张精致秀美的脸庞开始像融化的蜡像一样扭曲变形。眼睛向上翻起，鼻子和嘴巴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裂口，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獠牙。
“来吧，松本前辈……”
怪物张开了那张足以吞下一个成年人脑袋的夸张大嘴，发出了最后的邀请。
“也成为我们的家人’吧。”
“啊——！！！”
松本健太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而，声音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一团黏稠的蛛丝瞬间从怪物的口中射出，堵住了他的喉咙。
紧接着，更多的蛛丝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层层缠绕。
他的视野，开始被一片浓稠的粉红色雾霭所吞噬。
身体一轻，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倒吊了起来。
松本健太的命运，就此陷入了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