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蛇青金记 卷二 第四回 丁氏内窥双龙舞

自菊司寇登门提亲,倏忽已过十五日。
这半月间,丁府的红绸灯笼就没摘过,廊柱上的彩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府里下人日日洒扫庭除、备办宴席,往来皆是菊家随行的侍卫与送礼的官员,喧闹得像赶庙会。素蛇本就厌弃这般烟火俗套,加之丁伶子婚事已定,他心中那点“暂寄”的归属感愈发淡薄,更觉这满府的喜气都透着刺眼的喧嚣。
他白日里依旧练刀读书,只是待在丁府的时辰愈发短促。往往天刚亮,便揣着好酒出门,避开府中往来的宾客,顺着杨桥巷往南,穿过户部郎官巷的晨雾,径直往金如意与青玉簪落脚的僻静客栈去。
那客栈地处康乐府西南隅,远离市井,门前只栽着两株老槐树,枝桠虬曲,倒合了素蛇的心境。他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总能看见金如意斜倚在窗边,见他进来便挑眉一笑,比丁府的俗事人情顺眼得多。青玉簪则多半在摆弄她的锦囊乾坤袋,见了他便停下手中活计,递上一杯温好的米酒,心情愉悦:
【青蛇】“素公子,你来了。”
这半月里,素蛇大半时日都耗在客栈,只有傍晚时分才慢悠悠回丁府。丁忠夫妇见他时常外出,只当他是不舍丁伶子,倒也未曾多问。丁伶子偶尔会缠着他,让他陪自己练剑,或是问他外面的新鲜事,素蛇虽不至于敷衍,却总少了几分在青金二人面前时的松弛。丁伶子察觉到他的疏离,有时会噘着嘴抱怨:
【丁伶子】“素大哥,你最近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总往外面跑。”
素蛇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道:
【素蛇】“府中喧闹,出去散散心罢了。”
这日午后,丁伶子正在院中练剑,剑光起落间,忽听得廊下两个仆妇低声说笑,言语间竟提到了素蛇的名字。
她本是心细之人,闻言便收了剑势,悄无声息绕到回廊柱后细听。只听那胖仆妇道:
【你道素公子每日早出晚归是去了何处?我昨儿个买菜,恰巧撞见他和两个绝色女子进了客栈里头,那两个女的,生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素公子了客栈,直到傍晚才出来呢!说不定呀…………】
另一个瘦仆妇啧啧咋舌:
【怪不得府里这般热闹,素公子却总往外跑,你说他是去嫖妓还是养了小老婆?】
【嫖妓?城中何多女子倒贴他,还用得着花钱找野鸡么,依我看,他本是喜欢咱家小姐的,可惜小姐已被老爷许给他人,心灰意冷下,嘿嘿。】
后面的话,丁伶子已听不真切。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浑身血液似都冲到了头顶,她越想越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要强忍着不肯落下,赶快地提剑转身。
而丁伶子跑出回廊居然就直接站在了丁府的大门外,日头渐渐西斜,金乌坠向远山,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丁府门前的灯笼被管事点亮,暖黄的光晕映着她倔强的身影,鬓边青丝被晚风拂乱,却浑然不觉。往来宾客见她这般模样,皆是面露诧异,纷纷绕道而行,私下里窃窃私语。
不多时,菊待开陪着何元出来,见丁伶子独自立在门口,神色冰冷,手中还握着剑,不由快步上前,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
【菊待开】“丁大小姐,天色已晚,风露寒凉,怎的独自站在这里?快些回府歇息才是。”
丁伶子抬眼瞪他,道:
【丁伶子】“与你何干?我不是说不要和我说话么?”
菊待开脸并未解释,反而又上前两步,距离丁伶子不过三尺之地才站定。他目光温和,落在她攥紧剑柄的手上,语气竟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切,不似作伪:
【菊待开】“大小姐先前说过,不愿我刻意凑前叨扰,这话我记在心里,日夜不敢忘。只是此刻夕阳西下,风露渐重,你孤身一人站在这府门外,手持利刃,神色郁郁,任谁见了也不能放心。”
【菊待开】“约定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先前说好的‘不主动相扰’,原是怕惹你厌烦;可如今你这般模样,若还守着那几句空言,眼睁睁看着你受风露、堵心事,那便是愚钝了。”
【菊待开】“比起那些虚礼约定,我更怕你受了委屈、伤了身子。你是丁府的掌上明珠,往后更是我菊待开要用心呵护的人,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独自在这里苦等?”
他语气诚恳,没有半分纨绔之气。
【菊待开】“大小姐若嫌我啰嗦,尽管斥骂便是;只是要我视而不见、转身离去,我做不到。”
【哼!】
一声冷哼从何元鼻腔里炸出,不愿看到菊待开这幅讨好的模样,快步离开了。
谁知他刚走出两步,便听得巷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何元正心烦气躁,也未曾细看,只想着快步离开这让他憋屈的地方,脚步丝毫未停。
但正是因为不在意,何元结实的胸膛竟与来人撞了个正着。他常年习武,身躯如铁塔般坚硬,寻常人撞上怕是要被弹飞出去,可眼前这人力道竟丝毫不逊于他,两人相撞之下,何元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他抬眼怒视,正要发作,然定睛一看,呼道:
【素公子?】
何元这声“素公子”嗓门粗亮,如石子投入静水,瞬间打破了府门前的沉寂。
丁伶子本正被菊待开的话语搅得心绪纷乱,闻言浑身一震,猛地转头望向巷口。只见暮色中,一道白衣身影立在灯笼光晕的边缘,正是她苦等半日的素蛇。
积压在心底的怒火、委屈与不甘瞬间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她再也顾不得旁人目光,提着长剑便快步上前,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疾风。走到素蛇面前,她停下脚步。
她死死盯着素蛇,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尖锐:
【丁伶子】“素大哥!你告诉我,那两个女子是甚么人,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养小老婆了?”
素蛇面有疑惑,半刻才明白丁伶子说的是金如意和青玉簪二人,虽然他不知道丁伶子是如何知道这回事,可还是选择坦白道:
【素蛇】“她们两个不过是刚结识的朋友,并无隐瞒之意。”
【丁伶子】“朋友?”
丁伶子凄然一笑,泪水落得更急,
【丁伶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从早到晚,这也叫朋友?你终究是承认了!”她心中又气又痛,只觉素蛇的漠然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
她就这样和素蛇对峙着,而素蛇并不说话,令她心中委屈更甚,目光无意间扫过一旁的菊待开,丁伶子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执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排斥,转头看向菊待开时,语气竟陡转柔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
【丁伶子】“菊公子,先前是我失礼了。你一番好意相劝,我却冷言相对,你莫要往心里去。”
菊待开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温和笑道:
【菊待开】“大小姐言重了,我怎会怪你?你心中有烦心事,一时心绪不佳也是常情。”
丁伶子说罢,眼角的余光便死死黏在素蛇身上,满心盼着他能有半分动容 或是辩解,或是恼羞,哪怕是皱一皱眉也好。她故意将声音放得柔婉,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便是要看看这素来淡然的素大哥,会不会为她这般和未婚夫亲近而乱了心神。
谁知素蛇只是垂眸立着,神色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待她与菊待开的对话落下,他竟缓缓抬手,掩在唇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哈欠来得自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眼前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这刻意为之的亲近,都不过是扰人清梦的琐碎俗事。
他侧身略过二人,直接走进丁府大门里。
素蛇并非不知道丁伶子之意,可在他的想法里,丁伶子既然已经被许配给菊待开,那么自己再接受丁伶子的示爱,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偷女人的汉子了?再说了纵使恩赐年见社会观念逐渐开发,可依旧保持着基础人伦教养,人兽不可结,兄弟姐妹不可结,父母子女不可结,其中人兽不可结排在第一位,他身为蛇妖,怎么能乱了伦理呢?
菊待开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目有深意,随即温声劝道:
【菊待开】“大小姐,素公子许是真的累了,你也不必太过介怀。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回府吧。”
【丁伶子】“你……你滚!我要和爹娘说去。”
丁府内院书房,烛火通明如昼。丁忠与菊司寇分坐八仙桌两侧,案上温着的米酒腾起袅袅热气。
丁忠执壶为菊司寇续上酒,笑道:
【丁忠】“亲家在府中盘桓半月,倒让我怠慢。如今伶子与待开婚事已定,往后便是一家人,大人只管安心住下。”
菊司寇抬手接过酒盏,指尖叩了叩桌面,神色却渐渐沉凝下来,不复往日的和煦:
【丁兄说笑了,贵府上下殷勤备至,已是叨扰良多。只是国中诸事缠身,实在容不得久留,国主说要在春节前修完《私土法》,这律法关乎柢国田亩规制、流民安置,乃是国本所在,老夫身为司寇,断无缺席之理。】
菊司寇呷了口酒,目光扫过窗外沉沉夜色,语气添了几分凝重:
【要紧的是,戚国近来动作频频,边境已起冲突。前日接到金牌御箭,国中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局势已然动荡。】
丁忠闻言放下酒壶道,装傻道:
【丁忠】“竟有此事?这戚国向来与柢国井水不犯河水,怎会突然动兵?”
【此时不便多说】
菊司寇低声道:
【去年天庭萧相私自在会盟中批给了戚国四千支火枪,一千张符箓,这批军火足矣扩充一个旅的建制。我们刚刚重组内阁不久,国主还有点权利,便绕过内阁把这批军火挡在边境。】
(注:不同于天庭和朝廷的子承父位制度,因为各门派独立之前历代掌门都是由门派的长老会推举出来,如今既然独立成国家了,原本各长老都有机会当国家主人,难道因为独立了,就能让原先掌门的儿子继承吗?便将原先的长老会改成内阁制度,国家领事不称王,称国主,由内阁推举,但内阁席位依旧由长老们的子嗣继承,所以还没有完全脱离封建制度。)
他话锋一转,看向丁忠,神色恳切:
【丁兄,老夫今日便要启程返国都,参与律法修订与战时巡回法庭。待开年纪尚轻,历练不足,此次便托付给你了。让他在贵府多住些时日,避避边境的兵祸,待局势安稳,再让他回柢国筹备婚礼。】
丁忠略一沉吟,便应道:
【丁忠】“司寇大人放心!待开既是我丁家女婿,便是我丁忠的半个儿子。府中安危自有我坐镇,定能护得他周全,也让他与伶子好好相处。”
菊司寇又道:
【丁兄久居康乐府,消息想必灵通。近来江湖上有桩传闻,说那被在野派追杀的金如意、青玉簪二人,可能要流窜到这一带了。】
丁忠眉头一挑,道:
【哦?还有这回事?】
菊司寇语气却不甚在意,
【不过丁兄不必挂怀。这二妖虽偷了两件法宝,却终究是无根的浮萍,掀不起甚么大浪。也就在野派的江湖人在意,各国实不会留意她们,真正要紧的是,那个从武夷山逃走的素蛇白蟒。】
【丁忠】“此怪不是听说已经死了吗?”
【假消息罢了,据说吃了那怪的血肉便可长生不老,与日月齐寿,但是当年伐蛇战役是否有人吃了素蛇血肉,吃了是否真的能长生不老,还有待商榷,毕竟以我等官职是无法打听到当年全貌的。】
【我料想此次金如意,青玉簪的踪迹这般明显,那消失三年的素蛇会不会被引来呢?】
【各国对此事极为忌惮。这妖王物有以一敌万之能,假使被别国利用,只怕天下刚刚分裂,便又要统一了。】
丁忠不知素蛇可怖,随即笑道:
【丁忠】“司寇大人多虑了。康乐府民风淳朴,治安清明,若有这等妖物潜藏,我怎会毫无察觉?想来是传闻失真,那素蛇或许早已葬身某处荒山野岭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忽然被撞开,丁伶子提着长剑闯了进来,鬓发凌乱,双目通红,泪水还挂在脸颊上,进门便带着哭腔喊道:
【丁伶子】“爹!你们管管素大哥!”
丁忠见状,脸上的和气瞬间敛去,沉声道:
【丁忠】“伶子!休得无礼!没看见我正与司寇大人议事吗?”
菊司寇连忙抬手打圆场:
【无妨无妨,孩子家有心事,直说便是。】
丁伶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哽咽道:
【丁伶子】“爹,他们都说……都说素大哥每日早出晚归,是去客栈和两个女子厮混,还说他……他在外头养了小老婆!”
她说着,狠狠抹了把眼泪。
【丁伶子】“我去找他对质,他却半句辩解都没有…………………”
丁忠闻言,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一拍八仙桌,案上酒盏应声震颤,米酒溅出几滴,流到了丁伶子脚边。他指着丁伶子,怒声斥道:
【丁忠】“孽障!你可知羞耻二字!”
【丁忠】“你已是许给菊家公子的人,三媒六聘皆已定下,再过月余便是完婚之日,还整日‘素大哥’挂在嘴边,纠缠不休!”
丁忠气得胡须乱颤,语气愈发严厉,
【丁忠】“素兄乃我丁府门客,更是我敬重的兄长,他品行高洁,岂容你这般污蔑?便是他真要结识女子、成家立业,那也是他的自由,与你有何相干?我当初是把你许给菊待开,不是许给素兄!”
丁伶子被父亲这番疾言厉色骂得浑身一颤,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泪水直流却不肯服软:
【丁伶子】“爹!我不要甚么菊家公子,你直接我把许给素兄不就没这般多的麻烦事情了!”
丁忠听这话,脸色瞬间由红转青。他飞快瞥了眼身旁的菊司寇,见对方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是听了这话心里不痛快。
丁忠又羞又恼,指着丁伶子怒斥:
【丁忠】“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得你胡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想嘴里都是火药味
【丁忠】“素兄对丁家确有恩情,我敬他重他,待他如手足,可他终究是白身,怎配得上我们泉金公商?”
【丁忠】“菊家乃是柢国望族,司寇大人乃柢国五品大员,待开贤侄更是人中龙凤,你能嫁入菊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丁忠】“达官贵人岂是你说不嫁便不嫁的?此事绝无可能!”
丁伶子梗着脖子顶嘴:
【丁伶子】“就算是嫁给皇帝,我也只喜欢素大哥!”
【丁忠】“你还敢说!”
丁忠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指着门外厉声道:
【丁忠】“从今日起,你若再敢提‘不嫁’,我便打断你的腿!待开在府中一日,你便不许再靠近素兄半步,更不许私下相见!”
【丁忠】“哼,怕你不老实,我明天回麻烦素蛇去西跨院的远院小住。你已是要嫁人的姑娘,整日围着外男厮混,传出去不仅丢了丁家的脸,更是辱没了菊家的门楣!此事没得商量,休要再提!”
丁忠怒喝一声:
【丁忠】“来人!”
门外两名妖奴闻声疾步而入,躬身听令。
【丁忠】“把小姐带回去!”
两名妖奴不敢怠慢,再次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丁伶子的胳膊。丁伶子奋力挣扎,奈何力气不及这两位修炼三百年的妖奴,只能被硬生生拖着往外走。
丁忠望着空荡荡的门口,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与无奈。他转头看向菊司寇,拱手致歉:
【丁忠】“亲家,小女实在太过任性,让你见笑了。我定会好好管教她,绝不让她再做出这等有失体统之事,误了两家的婚事。”
【丁兄言重了。大小姐年轻气盛,一时转不过弯也是有的。婚姻大事,本就需要父母多费心开导,慢慢来便是。】
次日天刚破晓,丁府众人齐聚大门前。菊司寇一身玄色官袍,腰束玉带,正与丁忠等人拱手作别。
【丁兄厚待多日,老夫铭感五内。待开在此,便劳烦你多费心了。】
丁忠连道:
【丁忠】“亲家放心,待开贤侄在府中,便如我亲子一般,绝无半分怠慢。”
丁夫人亦上前叮嘱:
【丁夫人】“司寇大人一路保重,路上风寒,务必好生歇息。”
菊司寇一一应了,目光掠过人群中垂首不语的菊待开,把他唤上马车,道:
【待开,走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叮嘱你一下。】
而丁忠看到在旁边的素蛇,上前道:
【丁忠】“素兄,借一步说话。”
菊司寇马车帘幕落下,隔绝了门外的人声与晨雾,车厢内一时静得只闻车轴滚动的轻响。菊司寇端坐榻上,对菊待开道:
【待开,那两个人我和他们说了,留在康乐府,听你差遣。】
【菊待开】“父亲,您不是说已经许诺给他们柢国国民的身份吗?您不将他们两个带回柢国,只怕他们会心生怨气。”
【小孩子,没参透内情罢。他们不想继续做在野派的江湖人,所以才投靠我,但又没为我菊家做些什么,我就收留,他们必然会卖力的想表现,刚好给个侍卫的差事。这二人武功高强,我倒也放心。】
【菊待开】“父亲深谋远虑,孩儿不及。”
菊司寇不再多言,只抬手示意他下车。
菊待开掀帘而出,正见不远处,丁忠对着素蛇殷殷叮嘱,而那俊美的白衣男子听完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算应下了托付。
菊待开转头望向父亲的马车,车轮滚滚,尘土飞扬,渐渐消失在巷口尽头。一瞬间,他脸上那温和恭顺的面具骤然卸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眼中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快意。
【菊待开】“何元。”
菊待开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菊待开】“走,陪我去好好逛逛这康乐府。”
何元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心绪大好,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紧随其后。
再说素蛇回到丁府,行至中院,却见一道粉色身影正匆匆往回廊走去,正是丁伶子。她发丝微乱,想来是刚挣脱妖奴看管,眉眼间还凝着未散的愁绪,却在瞥见素蛇的刹那,神色骤然变化。
他刚要开口唤一声“伶子儿”,丁伶子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转过身,加快脚步往闺房方向走去,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再扫他一下,刻意回避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素蛇望着丁伶子决绝的背影,心头莫名堵了几分郁气,却也不知如何开解。他本就疏懒于俗事纠缠,这般刻意回避,倒让他索性断了解释的念头,转身便出了丁府。
素蛇出了丁府大门,往西南隅那处客栈行去。
推开客房门,一股暖香混着清茶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金如意侧躺在床上,一头长发如瀑般散在枕间,墨色衣裙衬得身段愈发性致,她支着半边脸颊,眼角眉梢都带着慵懒的笑意,见素蛇进来,便挑眉打趣道:
【金蛇】“素公子今天来的倒早,莫不是想妹妹我了?”

一旁,青玉簪已端着盏热茶从里间出来,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高兴道:
【青蛇】“公子,刚泡的茶,你尝尝。”
素蛇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床榻微微下陷,他白衣下摆与金如意的墨色裙裾交叠在一处,倒衬得几分旖旎。他端起桌上热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将丁忠叮嘱他搬去远院、避让丁伶子的话说了个简略,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金蛇闻言,身子微微一翻,侧躺在素蛇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后颈。她指尖如葱,轻轻划过素蛇的背脊,带着几分试探与撩拨:
【金蛇】“远院那般清冷,有甚么好住的?倒不如留在这儿,有我和玉簪儿陪着,热汤热茶不断,不比那丁府自在百倍?”
素蛇无奈摇头,并未答应,接着又是在客栈待到暮色四合,才慢悠悠回丁府。
深夜,丁府内院卧房,烛火昏黄。丁忠躺在床上,对镜前卸妆的丁夫人道:
【丁忠】“今日已跟素兄说妥,让他搬去西跨院远住,也好避着伶子。”
丁夫人闻言,顿时回首,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丁夫人】“它者兄弟于丁家有恩,这般疏远,岂不是寒了人家的心?再说伶子那性子,你越是拦着,她越是执拗。”
丁忠眉头一拧,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丁忠】“妇人之仁!此事关乎两家联姻,更是伶子的终身前程,容不得半分差池。素兄是明事理之人,怎会因此介怀?”
丁夫人将发簪搁在妆台上,道:
【丁夫人】“明事理便该受这般冷遇?不是你说的,当年诺不是它者兄弟,你和伶子儿便死了,还需我给你披麻戴孝。如今倒好,为了攀附菊家,便要将恩人远远打发,传出去岂不让江湖人耻笑?”
【丁忠】“耻笑?”
他迅速坐起身,锦被滑落肩头,
【丁忠】“我丁忠开号泉金工商,在康乐府立足数十年,靠的可不是江湖虚名,是生意伙伴,是人情世故!菊家虽然只是司寇小官,却已经是难得攀附的门户,相比下岂是些许恩义能比?”
【丁夫人】“伶子心里装着谁,你我难道不清楚?强扭的瓜不甜,你这般逼她,便是给她寻了金山银山,她也不会快活!”
【丁忠】“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丁忠怒拍床沿,又道:
【丁忠】“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待她嫁入菊家,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久而久之,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丁夫人是也不屑,当即走到床边,道一句“起开”,接着把丁忠的被子扯下来,挂在手上,朝外走去。
丁忠见状一愣,没想到妻子竟动了真怒,心头虽有几分松动,却拉不下一家之主的脸面,闷道:
【丁忠】“你要去哪?”
【丁夫人】“自然是去外卧睡,”
丁夫人脚步未停,
【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省得看着你这般凉薄模样,堵得慌!”
丁忠望着妻子赌气的模样,胸口兀自起伏,嘴里嘟囔着:
【丁忠】“这娘俩一个性子,都是这般倔犟,真是气煞我也!”
他伸手去拉被子,却只捞到一片空,才想起被褥已被丁夫人悉数带走。深秋夜寒,榻上只剩一层薄毯,他蜷缩着身子,越想越觉憋屈,抬手狠狠踢了下床角,木质床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裹紧薄毯,在愤愤不平中渐渐睡去。
夜露浸凉了丁府的回廊,青砖缝里凝着细碎的霜花。丁夫人抱着被褥,裙摆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正欲往外侧耳房去,途经菊待开的卧房时,却被屋内传出的声响拽住了脚步。
那不是寻常的夜话,而是夹杂着粗嘎嬉笑与暧昧打骂的怪声,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又混着几分刻意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丁夫人眉头一蹙,这般时辰,府中大多数人早已安歇,菊待开屋里怎会有旁人?
丁夫人放轻脚步,悄然挪到窗棂边。窗纸糊得厚实,却在角落破了一道细缝,恰能窥见屋内一角。烛火昏黄,将影子投在墙上,歪歪扭扭如鬼魅起舞。屋内的床挂着厚重的红绸床帘,帘幕低垂,遮住了大半景象,只从缝隙里漏出些微光影。
丁夫人屏住呼吸,顺着细缝望去——只见床榻上斜斜倚着一人,穿的竟是件女式红妆,绣金的凤纹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光,满头珠翠晃得人眼晕,可那身形却透着几分硬朗。忽然,那人抬了抬下巴,发出一声粗嘎的笑,竟是实打实的男人嗓音!紧接着,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从帘后探出来,正是菊待开的随从何元,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汗渍,竟被那红妆男子死死搂在怀里。
红妆男子的手指戴着硕大的玉扳指,划过何元的手心,动作暧昧又诡异,嘴里还念叨着:
【菊待开】“何大哥,这丁府的月色,怎及你身上暖和?”
何元不说话,甩开那人的手,质问道:
【你这小妖精,整天像条狗一样追着丁家的婊子舔,这时想起我来了?】
红妆男子被何元甩开手,非但不恼,反而直接整个人贴在何元背上,嘟嘴道:
【菊待开】“好哥哥说的哪里话,我虽也喜欢丁家大小姐,可我更喜欢哥哥你啊。”
烛火摇曳,映得红妆男子的脸迷离不清,可丁夫人已经没办法完全看清这红妆男子的清晰面貌,只觉得这人轮廓熟悉………不会的,讶异之下,她捂紧嘴巴,忍住自己想要呕吐的感觉。
【菊待开】“先前父亲在府中,诸多掣肘,我不得不装出那副温和恭顺的模样,连与你亲近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他已启程返回国都,还有谁能管得着我们?”
何元胸膛仍在起伏,却终究抵不过那黏腻的纠缠,粗声道:
【罢了罢了,这次便饶了你。】
红妆男子闻言,当即捂嘴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尖锐,与他硬朗的身形格格不入,听得窗外的丁夫人浑身发麻。
【菊待开】“我就知道何大哥最疼我。”
他说着,伸手便去解何元的腰带。
烛火猛地一跳,将床帘映得透亮。红妆男子俯身时,头恰好从帘幕缝隙中探了出来。
而那张脸,赫然便是白日里温文尔雅的菊待开!只是此刻,他雌雄莫辨的模样比鬼魅还要骇人。
丁夫人脑中像是东西爆炸开来,瞬间闪过丁伶子的模样:幼时梳着双丫髻,抱着她的脖颈撒娇,笑声清甜如晨露;如今亭亭玉立,眉眼间带着倔强的娇憨,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这样可爱的女儿,竟要嫁给眼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猛地涌上喉头,像有无数条黏腻的虫豸在五脏六腑里蠕动。她死死捂住嘴,却终究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顺着嘴角滑落,沾湿了衣襟,酸腐的气味在夜露中弥漫开来。
她浑身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菊待开那张雌雄莫辨的诡异面容与女儿的笑脸反复交织,形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胃里翻江倒海,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像被搅碎一般疼痛,她扶着冰冷的廊柱,弯腰不住地干呕,眼泪鼻涕混着呕吐物淌下,模样狼狈不堪。
屋内的嬉笑戛然而止。
【菊待开】“谁在外面!”
丁夫人魂飞魄散,她连自己还在呕吐都忘了,手脚并用地想要逃离,可刚一转身,便撞进两道沉凝如铁的影子里。
廊下夜雾缭绕,昏黄灯笼的光晕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暗影。
前头那人头戴员外帽,嘴角似噙着若有若无的嘲笑。
后头立着的青衣男子则身形挺拔,手中一杆红缨枪格外扎眼,那枪竟是由两把双生短枪拼接而成,枪缨鲜红如血,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丁夫人刚要扯开喉咙呼救,喉间的酸腐气还未散尽,身后的房门便像棺木开合般缓缓推开。
紧接着,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呼救硬生生堵回喉咙,只漏出几声细碎的呜咽。
丁夫人浑身剧烈挣扎,却无法逃脱,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菊待开浓妆艳抹的脸就贴在眼前。
【菊待开】“夫人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您爱偷看不是,那就进来好好让您瞧个够!”
一股蛮力猛地拽着她的头发,将丁夫人硬生生拖进屋内。
李雨生和晋阳地主也跟着进去,确认四下无人,就小心的把房门关上。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雾。
黑色的雾气,把月亮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