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穿上雨衣
1.
✎✎母亲的葬礼在那一年春天举行。
✎✎冬季的寒气刚离去不久,我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裤子沉默着站在礼堂中间。
✎✎直到礼堂里的事情结束,抬棺的队伍才开始行动。送葬的队伍大约十来米,我虽然只有十岁,但仍走在前头。
✎✎走出礼堂时我感觉空气中夹杂着一股细润的凉意。
✎✎大人们撑开了雨伞。而我并没有察觉下雨这一事实,于是便把撑伞当成了一种奇怪的习俗。就同我此前在礼堂里做过的那些事。
✎✎想起父亲威严的面容,我便没有因为好奇而去询问。只是默默按耐住心情。
✎✎离开了混凝土灰色的平整路面,队伍上了山。我的注意力开始从大人们的悲思情绪和身体受到的寒意中转移到闪着晶光伏在小路旁的水洼上。
✎✎水洼和水洼中层层叠叠的波纹似乎想告诉我一个事实:现在正下着雨。
✎✎我疑心天空真在下雨。凝神的同时伸出了手。我看得见那稀疏的雨丝,而手上却没有半点雨水的触感。
✎✎这样的矛盾勾起了我的好奇,若是得不到答案我可能会为此困扰好几天。于是我忘记了安静前行的队伍和躺在棺材里的母亲。
✎✎我小跑两步,跑出雨伞遮蔽的范围。
✎✎父亲的大手在两秒后将我拉回,我重新安分了下来,思绪回到了送葬队伍之中。
✎✎但我得到了我十岁的头脑能够想象出的答案——有人为我披上了一件看不见的雨衣。
2:
✎✎母亲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一周有余,父亲的身影在宅子里出现的频率变得更加少了。
✎✎每每我意识到这一个事实总是没什么感觉。可能一开始是有点难受,但最后却只剩下一种对生活失去了某种色彩而感到的无聊之意。这样的词句我从前只在课本上见过,现在看着自家后院的菜地:
✎✎青葱白蒜,孤竹幽蕊。都是我母亲生前亲手栽种的事物,曾代表着我母亲脸上的一种笑容。现在却看着黯淡无光,就好像真失去了什么色彩一般。
✎✎一袭灰白色的轻纱出现在我的头顶,这时我才有所察觉似的转过脖子抬起头看向我后背的斜上方。
✎✎那显然不是一件真正的纱幔,说是幽灵可能更为合适。
✎✎它只在我一个人独处时才会显露身形,我隐约能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我并不害怕,甚至很高兴有它的存在。
✎✎它有意识地为我挡风遮雨,甚至使我免受尘土油污沾染。这是我将它认定为有意识灵体的依据。
✎✎我将手伸向了它的身体,那薄纱般的幽影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灰白色褶皱扫过我的脸庞,我的目光随之移动。
✎✎手穿过了幽灵的身体,如我料想。而遮掩住我双眼的“薄纱”为菜园的一切事物滤上了一层灰白,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我眼前、这片变色的菜园中一闪而过。
3:.
✎✎自从我回到学校,所有的学科老师都开始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我。
✎✎不断有老师单独和我交流。或是旁敲侧击,或是开导安慰。十岁的我对他们的怜悯还未有一种完全的认识,我当时并不认为我需要这种关照。但我不善表述,于是从始至终便是一副沉默滞纳的表现。
✎✎这样的表现在后续的发展中有让那些大人从怜悯转变为悲痛的趋势,仿佛“沉默”是一种不幸。
✎✎在这一众悲悯的情绪中,我的体育老师的程度最甚。她是一个中年女性,在我回到学校的第一周她的第一堂课时,我便受到了一种和别的老师不同的关照。
✎✎在操场上,她向全班宣布我可以先行自由活动,并且不会说明理由。恐怕她知道我的事情还没有到能够大声告诉别人的地步。
✎✎这样的关照很招人妒嫉。在对我的态度上,我的同学们并没有像老师那样统一。
✎✎他们上体育课时最讨厌的便是一节又一节的“1234”和那段强制的不能停的运动。男孩们心里想着的是不远处的球台和可以随意攀爬的单双杠,女孩心里想着的是兜里的皮筋绳。所以他们会对我的“特权”感到不满,而那时的我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等到老师宣布“解散”、“自由活动”时我便换个更僻静的角落坐着。
✎✎因为身边没有别人存在,我的幽灵朋友往往这时便可以显露出它的身形。为了帮我排解无聊,它甚至可以用自己灰白色的身体挤弄出不少形状来逗我开心。
✎✎我一般会痴迷地看着那些变换的灰白色“帷幕”,因为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和它互动——它似乎并不能在物理意义上接触到活人。
✎✎一枚白色的爱心在我仰头的视线范围内出现。
✎✎但很快,那爱心却突然变得透明,最后如一缕被风吹散的白烟,就这样消失了。
✎✎我这时才扭过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我的身旁。
✎✎现在写下这一大片文字时的我,除了那时她脸上所带的那种和老师有些相似的表情和一种羞涩外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了,只好略过。
✎✎唯一记得我呆呆地看着她,而她递来一件事物。当她迅速地离开我身边的那一刻,我才看清楚:一朵白色的野花。
✎✎也许我有些不知所措,而当我望向不远处那些小小的身影时,心底终于升起一股虽然微小但却是正正经经的悲伤。
4::
✎✎我的幽灵朋友不见了。
✎✎它再也不会在我独自一人时显露身形,吃饭时的油污也能够沾上我的衣服了。
✎✎我想象着它可能是在和我玩捉迷藏。
✎✎我去到厨房踩上灶台,把橱柜里的碗盘拿出又放回。去到玄关,把鞋柜里的每一双鞋都翻出来仔细检查。来到卧室把衣柜弄的一团糟。
✎✎但我还是找不到我的幽灵朋友,这时我才相信它的确是消失了。
✎✎我思考着它消失的理由,有很多:
✎✎它毕竟是孤魂野鬼,在人间呆不长久,不辞而别也不能真去怪它。
✎✎或者,它单纯不想再和我交朋友,又或者它被那些大人们强烈的生气给杀死了……
✎✎至于它的来源,或者说它是如何诞生的,我不太清楚。十岁时的我虽然有一个猜测,但却总是记不住这个猜测,一恍神就会忘记。如今的我有所明了,但那时那个猜测刚露头便给我留下的印象让我到此也不敢写明白它。
✎✎那么十岁的我注定要在一种疑惑中接受之后的现实。
✎✎菜园里,还是那些青葱白蒜,孤竹幽蕊的景象。我蹲在那里边,默默回想着我和我母亲的一切:
✎✎“爸爸带了根鲜笋回来,我们把它种进菜园里怎么样?”
✎✎“煮鱼的时候我喜欢多放点葱蒜,这样更能去腥。欸,儿子,这把蒜你帮我埋进土里,这样长出来以后能更方便些。”
✎✎“好漂亮的花噢,是送给我的母亲节礼物吗?”
✎✎……
✎✎我从兜里掏出一朵花瓣已经被挤落的白色野花,放在院里那根孤竹脚下才窜起来不久的笋头旁。
✎✎放下花不久,我托着腮的手掌突然失力。我便顺着引力躬身躺在地上,然后干脆张开了手臂,面部朝上。
✎✎有一匹马在我心中躁动不安,它想要冲向我眼前蓝色而旷远的天空。而这匹马饱受压抑,它的嘶鸣刚至我的喉头,我的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我早已集结的情感都申领了一份“悲伤”的证件。
✎✎我不再去想什么幽灵。我只想念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