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ning Echos(1)
【晚上好,这里是关西电视台的FNN超级新闻KANSAI,我是主持人水无月翔子。现在是平成11年4月23日晚上6时。】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十年前的今天,平成元年4月23日,蓝州集团总裁野野村忠夫先生发表《成岛宣言》到今天已经经过了十周年。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野野村总裁先生本人来到演播室!】
【哎呀,水无月君太客气了。什么总裁不总裁的,我就是个运气还不错的老大叔罢了。】
【您太谦虚了,总裁先生。十年前您就是在不远处淡路的成岛,发表了那篇震惊世人的《成岛宣言》。当时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嗯,一个大胆的设想吧。如今十年过去,碧海市已经从蓝图变为现实,您有什么感想?】
【感想嘛……(笑)就像看着自家孩子终于从爬的学会走学会跑了,还挺能跑的,那种感觉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大家都明白的吧,昭和时代以来旧的体系效率让官僚主义盛行,导致出现了那样的事情,大家都很痛苦吧?那就换一种活法试试看。】
【您指的是以企业为核心,主导社会运行的‘新体制’?】
【你这么说太严肃啦,水无月君。简单说就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们蓝州负责把城市建好,把经济搞活,让大家住得舒服,工作有保障,孩子能上好学校……至于那些扯皮和盖章的事,就尽量省掉吧。你看,现在碧海不是挺好的嘛?】
【确实……眼前的景象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关于未来,您对碧海市,或者说对日本,还有怎样的期待?】
【期待啊……(笑)希望这里能一直是个让人愿意待下去的地方吧。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目标,就是……让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觉得‘啊,明天也想来这里’。这样就行了吧。】
电视里的声音在嘈杂的候船大厅里显得有些失真。
细川真仪,十五岁,拿着个快赶上她人高的军绿帆布包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排椅上,头顶那盏老旧的日光灯时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闪烁两下。
她并没有在看电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有些涣散,不知道在盯着哪里。
“呼……”
真仪轻轻吐出一口气。
两周前。
佐世保少年支援中心,或者用更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来说——
“少年院”。
那里的墙很高,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天空总是灰扑扑的,像是一块发霉的抹布。
每天早晨六点,刺耳的铃声会准时像钻头一样凿进脑子里。折叠被褥要像切豆腐一样整齐,洗脸刷牙的时间要掐着秒表,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似乎都有无形的尺子在丈量。
真仪并不讨厌那里的规矩。事实上,那种机械式的,不需要思考的生活反而让她觉得某种程度上的轻松。
不需要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不需要面对那些虚伪的笑脸,只需要服从。
但她讨厌那里的人。
“喂,长崎来的那个高个子~真牛逼啊,听说你把人家肋骨……打断了三根?”
“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把人揍得那么狠还不留外伤?”
那些眼神。
或是挑衅,或是畏惧,或是带着某种阴湿的崇拜。在这个充满了荷尔蒙和暴力的狭小笼子里,力量就是唯一的货币。而真仪,无疑是这里的大富翁。
但她压根就不在乎那些罪恶的“财富”,她只是想安静地待着。可是总有人不懂得读空气。
最后一次冲突发生在食堂。那个总是喜欢抢别人牛奶的短发女生,把那盒本该属于真仪的牛奶故意倒在了她的饭里。
“哎呀,手滑了。”
周围是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真仪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生气。
她只是觉得很麻烦。
真的很麻烦。
为什么人总是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浪费力气?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她的脸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然后,稍微用了那么一点点力气。
“咔嚓。”
清脆的声音让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个女生在地上打滚的惨叫声,管教急促的哨声,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时脸颊贴着冰冷地面的触感……
然后就是那份通知书。
与其说是“特别招生许可”,不如说是一份体面的“驱逐令”。
【鉴于细川真仪的一贯表现及特殊情况,经多方协调,现安排其转入私立碧海女子高等学院就读……】
那个秃顶的教务长把文件扔给她时,就像是在处理一袋不可回收的垃圾。
“去了那边别再说你是从我们这儿出去的。也别想着回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细川。”
最后的机会吗?
真仪站起身。
渡轮的汽笛声呜呜地响了起来,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颤抖。
“走了。”
她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
对于一个刚刚走出高墙的人来说,新干线那种奢侈的东西是想都不敢想的。为了省下哪怕一百日元,真仪选择了一条最折磨人的路线。
从佐世保坐渡轮到福冈的博多,再从博多坐夜行巴士到下关乘轮渡横跨濑户内海,这就是她的路线。
她在摇晃的甲板上吹了一整夜的海风,看着黑漆漆的海面上偶尔闪过的渔火,脑子里空荡荡的。
她想起临走前,奶奶站在那间破旧的渔屋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厚厚的信封。
“幺妹啊,去了大城市,要听话,莫惹事。奶奶没本事,就这点钱,你拿好。”
那是奶奶把渔船抵押出去才换来的钱。
当轮渡终于靠岸抵达神户,再转乘高速巴士跨越那座宏伟得令人咋舌的明石海峡大桥时,真仪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未来”。
巨大的桥塔耸入云端,钢索如同巨人的琴弦,连接着本州岛与淡路岛。
而在大桥的另一端,那个被称为“碧海市”的地方,正像一头钢铁巨兽,静静地趴在海面上。
岩屋港。
这里是碧海市的门户,也是蓝州集团向世界展示其肌肉的窗口。
真仪从大巴车上走下来,双脚踩在坚实平整的沥青路面上,甚至感到有些不真实。
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
巨大的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空中轨道列车像银色的蛇一样在楼宇间无声穿梭。
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蓝州集团那个水滴与抚子纹的LOGO无处不在,街上的人们穿着光鲜亮丽,行色匆匆。男人们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手里拿着那种小巧的移动电话;女人们踩着高跟鞋,裙角飞扬。
真仪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灰色T恤,又把那个帆布包往上提了提。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误闯了皇宫的乞丐。
这里的空气里没有鱼腥味,没有海水的咸味,只有难闻的汽车尾气,或者换句时兴的话说——金钱的味道。
“洲本町,在哪会……坐几路车来着?”
这城市太大,太亮,太吵了。
她在如同迷宫般的巴士总站里转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那辆开往“旧城区”的巴士。
随着巴士驶离那些光鲜亮丽的大道,高耸的玻璃大楼逐渐后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矮、越来越密集的混凝土建筑。原本宽阔平整的六车道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双车道。路边的绿化带从精心修剪的园艺造型变成了肆意生长的杂草。
这里是洲本町。
碧海市的阴影。
这里是新城崛起前的旧洲本市中心,如今成了这座未来都市庞大的身躯上一块属于过去的疤痕。
车门“嗤”的一声打开,真仪背着包跳下车。
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真仪站在路边,有些发愣。
这才是她熟悉的感觉。有点像佐世保的老街,也有点像小时候住的渔村。乱糟糟的,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人味儿。
电线杆子是街区的布告栏,糊满了层层叠叠的传单,有的已经发黄卷边,有的还是新的。
寻猫启事:三花,胖,叫小玉,十万円酬谢!照片上的猫一脸傲慢。
“佐川急便”的搬家广告印着个笑容夸张的大力士,肌肉块都要从纸上崩出来了。
最多的是各种手写的出租信息,“贷间”,“4.5畳”,“礼1押1”,写在裁剪不齐的牛皮纸上,随着风哗啦啦地响。
真仪背着背包一个人走在道沿上。
她个子很高,接近一米八,身形瘦削得像根竹竿。那件灰色的T恤大得能装下两个她,工装裤的裤脚挽了好几道,露出一双穿着破旧运动鞋的大脚。
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没好好扎,就那么散着,又直又顺,发质好得让人嫉妒,可惜主人完全不当回事。风一吹,几缕发丝就黏在脸上,挡住了视线,她也不怎么去拨,只是偶尔不耐烦地像赶苍蝇一样晃一下头。
她的脸长得很标致。鼻梁高挺,眉骨清晰,眼睛大而深邃。如果不看那身打扮,光看这张脸,绝对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可惜,那双眼睛里的光太冷了。眼神有点空,总是望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人在这吵吵嚷嚷的街道上,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她手里死死捏着张纸条,已经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洲本町青叶团地三丁目3栋402。
每到一个路口她就停下来,仰起尖削的下巴,眯着眼瞅瞅路边斑驳的蓝色町名牌子,再低头对手里的纸条。
这里的路像是野地里的荆棘,毫无规律可言。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彻底迷失了方向。
正巧,前面有个穿着花围裙的阿姨,手里拎着个塞满了大葱、萝卜和鱼肉的网兜篮子,正费力地准备过马路。
真仪快走两步,那个巨大的背包在她身后一晃一晃的。她挡在了阿姨面前,影子把阿姨罩住了。
“阿姨,问一哈,青叶团地咋子走迈?”
“诶?”
那阿姨被突然拦住吓了一跳,手里的网兜差点掉地上。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孩。
这姑娘长得挺俊俏,就是脸色太差,冷冰冰的像个煞星。这身打扮和这地方不太搭调,尤其是那个大包,看着就像是要去野外生存似的。
“我问你嘞,”
真仪见对方没反应,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尽量把字咬得清楚些。
“青叶团地,咋子走?”
阿姨脸上露出更困惑的神情,侧过耳朵大声问道:
“什么?亲野…田底?没听过这个地方啊小姑娘,你是不是说错了?这附近没什么田底啊。”
阿姨操着一口地道的关西腔,语速又快又急。
真仪抿了抿嘴。
语言不通,这就是流放的第一道关卡吗?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把手里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递到阿姨眼前,用那根有些粗糙的手指用力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哦——!”
阿姨凑近了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
“是青——叶——团——地啊!哎呀你这孩子,早把条子拿出来嘛!哎哟你这口音……”
阿姨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了,她把那个沉重的网兜换了只手,指着前方的一条路。
“往前面走,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没有?对,就在那个路口,别过马路,直接拐进去!那条路有点窄,别怕,往里走到底,看到一排灰扑扑的楼房,再往左拐,就能看到大门牌了。”
真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隐约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点。
“你一个人来的?找亲戚?那边楼都长得一个样,号还排得乱,不太好找哦。那地方……嗨,也就是便宜。”
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真仪却只是点了点头,把纸条塞回裤兜,说了声“多谢”,扭头就按着指示的方向大步走去。
街边一家名叫“伊地知电器”的铺子,橱窗里摆满了二手的电视机。屏幕上正放着吵闹的午后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和有些过时的背景乐咿咿呀呀地传出来,让人心烦意乱。
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追跑打闹,一个剃着平头的小子跑得太急,一头撞在真仪的大腿上。
“哎哟!”
那小子揉着脑袋,一抬头,正撞见真仪的眼神。
那小子吓得浑身一哆嗦,立马刹住脚,连滚带爬地跑到同伴身后,偷偷扯了扯同伴的衣角,小声嘀咕:
“那是……那是杀手吧?”
真仪跟没看见一样,甚至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直接走了过去。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
街道的尽头,越过一片低矮破旧的瓦片屋顶,能看见远处海的那边,一幢幢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像神迹一样耸立着。它们贴在灰蓝色的天幕上,闪闪发光,跟她脚下这片吵吵嚷嚷、充满油烟味的旧町街,像是被一把剪刀硬生生拼接在一起的两个世界。
那里是碧海市。
这里是洲本町。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距离,更是她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真仪按着阿姨指的路,果然看到了那个掉漆的红邮筒。她拐进邮筒旁边那条更窄的街道,这是一条即将打烊的商店街,卖鱼的、卖酱菜的、卖廉价衣服的铺子挤在一起。
穿过后面一条堆着几个废弃纸箱的小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也不能叫开朗,就是视线里突然毫无遮挡地冒出来一大片灰扑扑的水泥盒子楼房,密密麻麻地摞在那儿,像是一堆被遗弃的积木。
这就是青叶团地了,建于昭和三十年代的老古董。
楼墙上的涂料早已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水泥底色,背阴的墙角爬满了青苔,散发着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
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阳台上伸出来的晾衣杆几乎要碰到对面的窗户。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飘着,那是这里唯一的色彩。
“三栋……”
真仪对了对手里那张纸条,抬头眯眼辨认着楼侧墙上褪色的数字标识。
“一……二……三。在那。”
三栋看起来比其他的楼还要破旧一些。
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三栋入口处的自行车棚旁边,拿着翻盖手机在按着什么。
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扣子崩开了两颗,露出里面白色的汗衫。头发有些稀疏,脑门上全是油汗。
虽然看起来有点疲惫,但一看到真仪和她那个显眼的大包,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特有的笑容。
“哎呀!您就是细川小姐吧?哎呀呀,可算到了,路上辛苦啦!我是房东吉田,咱们通过电话的!”
吉田先生热络地迎上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地晃动着。
“房间都给你打扫好了,放心吧!老房子了,有些年头,您多包涵,别嫌弃,但保证干干净净!水电煤气昨儿个我都找人检查过了,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真仪只是“嗯”了一声,权当回答。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的人。
“租金嘛,咱们电话里说好的,月租五万五,管理费包在里面了。这可是良心价啊,这地段,离港区也不算太远,坐车也就半小时……”
吉田一边说,一边用那种精明的眼神偷偷打量着真仪。
“押金和礼金呢,规矩都是各一个月。这个您知道的吧?”
真仪没吭声,眼神暗了暗。
她把肩上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背包卸下来,重重地放在脚边的水泥地上。
“滋啦——”
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她在包的夹层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她打开信封,里面是捆得紧紧的一沓万圆钞,用银行的专用纸带束着。那是奶奶攒了一辈子的钱。
她低下头,手指有些僵硬地飞快地数了一遍。
一,二,三……十六万五千日元。
三个月的房租钱。一下子就没了。
真仪的手指在最后一张钞票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深吸一口气,把那一沓钱递了过去。
吉田满脸堆笑地接过钱,刚才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也娴熟地沾了点唾沫,飞快地又点了一遍。
“得嘞!数目正好!齐活!”
吉田爽快地把那叠钞票塞进那个已经被撑得鼓鼓囊囊的皮包里,从那串钥匙里解下一把递给真仪。
“您的钥匙拿好,是402室。这是信箱钥匙,也一起给您。有事随时打我传呼啊!号码在租约上有!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吉田说完,像是怕真仪反悔似的,骑上旁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一溜烟地跑了。
真仪站在原地看着吉田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那是奶奶的钱啊。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昏暗的楼道口。那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嘴,等着把她吞进去。
她拎起背包,重新甩到肩上。那背包似乎比刚才更沉了。
走进楼内。
楼道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壁是暗黄色的,上面贴满了各种疏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还有小孩子乱涂乱画的痕迹。
头顶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八百年了,真仪跺了好几下脚也没亮,只有尽头一扇满是灰尘的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她沿着陡峭的水泥楼梯一步步爬上四楼。
402室。
铁门是深绿色的,油漆大块大块地剥落,边缘能看到红色的锈迹,像是一块发霉的青苔。
真仪把钥匙插进锁孔。
“嘎吱——”
锁芯发出一声干涩滞重的怪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的呻吟,似乎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门开了,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1DK户型,对于一个人住来说不算太小,但绝对称不上宽敞。
进门是一个狭小的玄关空间,左边是挤在一起的料理台和单眼燃气灶。右边角落塞着一个极小的整体浴室,浴缸小得估计连腿都伸不直。
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勉强算是个玄关,接着一扇有些发黄的纸拉门。
真仪脱鞋走进去,拉开那扇门。
里面是一间铺着旧榻榻米的六叠大小的卧室。
空荡荡的。
除了墙壁上嵌着的一个壁橱,和正中央摆着的一张矮腿的小方桌之外,真的就是家徒四壁,啥也没有。
真仪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榻榻米上。
“咚。”
一声闷响。
她就那么站着,像个雕塑一样,环视了一圈这个所谓的“新家”。
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发黄墙壁,扫到光秃秃的窗户,再落到那个黑洞洞的壁橱。
这就是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
比起少年院那间只有铁架床和蹲坑的牢房,这里确实要自由得多。但这种自由怎么都带着一种凄凉感。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厨房那个老式的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水珠凝聚,滴落,砸在水槽里不锈钢滤网上。
“滴答……滴答……”
一声声,敲在心坎上。
真仪走到窗边,窗户是旧式的铝框窗,滑轨里积满了灰尘,卡得很紧。她用了点力气。
“嘎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窗户被推开了。
窗外正对着的就是团地的中庭。几个小孩正在夕阳下追逐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笑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隔壁楼的一户人家正在炒菜,油烟味顺着风飘了进来。
这就是生活的气息吗?
真仪手扶着窗框,看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灯火像萤火虫一样一盏盏亮起。
屋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发出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空荡荡的墙壁上。
细川真仪盘腿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像是终于从某种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拖过那个硕大的军绿色帆布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了起来。
包里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物,一个装着牙刷毛巾的洗漱包,那是她在船上用的。
还有一个硬壳的文件夹。
她掏出那个文件夹,打开。
里面是一叠被压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张——那是不久之后要去报道的,私立碧海女子高等学院的入学材料。
那是她能来到这里的唯一理由。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制服采购指南》。
纸张的质感很好,厚实光滑,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油墨香。上面用优雅的艺术字体印着校服的样式图。
照片里的模特女孩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上衣,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丝带,下身是优雅的格纹百褶裙。那是真仪这辈子都没穿过的高级衣服。
下面用稍小的字标注着指定购买地点——
“银座蓝州百货,四楼学生服饰专区”。
真仪的手指顺着页面往下滑,越过那些关于面料和设计的奢华描述,最终在价格那一栏停住了。
那里印着一行黑体数字。
真仪停顿了一下,喉咙滚动了一下,才慢慢念出那个最终的数字。
“……二十万八千円。”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此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
二十万八千円。
一套衣服。
刚刚交完房租和押金礼金,手里剩下的钱,满打满算也就只够两个月的生活费。如果买了这套衣服……不,根本买不起。
就算把她卖了,把这间屋子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
这就是所谓的大小姐学校吗?
真仪的手有些发抖,那不仅仅是因为钱。
那个给她办转学的人,那个把她像垃圾一样扔到这里的人,难道不知道她是个穷光蛋吗?
还是说,这就是故意的?想看她出丑?想看她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滚回去?
“麻买批……”
她低声骂了一句,把那张刺眼又沉重的纸片狠狠地扔到了冰凉的榻榻米上。
就在真仪咬着牙,陷入绝望和愤怒的漩涡时——
突然。
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那是某种活物在里面挣扎的动静。
紧接着,背包里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唔!唔唔——!臭真真!坏真真!还不快放本大人出来!你想把尊贵无比的本大人闷死在这个破袋子里吗?!岂有此理!简直是大不敬!”
真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用脚尖用力踢了一下那个不断鼓动,像是有个异形要破壳而出的背包。
“吵啥子嘛。没死就莫吭声。”
背包拉链“刺啦”一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里面顶开了一个小口。
紧接着,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包里射了出来。
一个巴掌大小的小不点,猛地从那个小口子里钻了出来。
“呼——哈——呼——!”
她夸张地大口喘着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总算…总算呼吸到一点像样的空气了!我说小真真,你这背包里都是什么味儿啊……那是你的汗臭味吗?还是你那双破鞋的臭味?呃啊啊,简直是对本大人高贵嗅觉的酷刑!你这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
真仪依然盘腿坐着,冷冷地看着那个飘在半空中的小东西。
那个小家伙叫伊果。
个子只有真仪的巴掌那么大,是个不折不扣的“迷你人”。
一头璀璨细腻的金色长发长得离谱,像瀑布一样一直拖到了榻榻米上,发梢还在微微发光。
那张脸精致得像个昂贵的洋娃娃,碧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地转动着,透着一股子机灵和傲慢。她的背后扑扇着一只像是水晶雕刻出来的白色单翼,维持着她悬浮在空中的姿态。
她飞高一点,小手叉着腰,碧绿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墙壁,光秃秃的榻榻米,还有那个寒酸得可怜的小矮桌。
然后,她发出了夸张的惊叹声:
“哟~小真真!我说你这新窝……啧啧啧,可真叫一个,家,徒,四,壁,呀!比我们路上住的那条破轮渡还不如呢!至少那里还有几个破箱子可以爬着玩,这里连个耗子洞都没有!”
真仪只是用那种“你又开始了”,“真是受不了你”的眼神,斜瞥了悬浮在空中的伊果一眼。
她已经忘记这个小不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那了无趣味的生活之中的了。好像是在奶奶常去的,后山那间老圣母堂里?还是在某次打架后的垃圾堆旁边?
总之这个家伙老是自称自己是什么“古老的神”,“至高君主”,“世界的支配者”之类的浮夸头衔。
神出鬼没,吵闹不休。
其实在真仪看来,这就是一个朝三暮四,贪吃又自私,除了嘴巴毒一点用都没有的寄生虫。
真仪早已习以为常,连吐槽的力气都省了。
“你懂锤儿。”
真仪没什么底气地回了一句,把被扔在地上的那张制服价格单又捡了回来。
“本大人不懂?”
伊果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嗖”地一下飞到她眼前。
“曾经你们凡人给本大人修筑的宫殿比你这辈子吃过的米饭还多!虽然……虽然本大人现在有点记不清具体位置了,但肯定比你这个破鸽子笼强一万倍!你瞧瞧!”
伊果指着脚下的草席。
“这榻榻米都快变黑了,这墙壁白得跟死人脸一样,看着就晦气!还有这灯,啧啧,这么暗,是不是快断气了?坏了我的眼睛你赔得起吗?啊?”
伊果才不管真仪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她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兴奋地飞来飞去,开始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发表她那套异想天开的“神之装修计划”。
“唔嗯…首先呢,这个格局就太死板啦!毫无想象力!凡人的智慧果然有限!”
她飞到墙角,用她那根小手指用力指着一块空地。
“这儿!看见没,这儿必须得放一个超——级大的真皮沙发!要那种意大利进口的,一坐上去就能整个人陷进去,像被云朵包围一样的那种!颜色嘛,就要酒红色的,显贵气!”
接着她又“嗖”地飞到一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两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长方形。
“这边墙上,太空白了!简直是浪费空间!得挂上一台超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要超薄的那种!还要配上环绕立体声音响!虽然本大人平时不爱看你们人类那些幼稚的节目,但必须有!这是排面问题!懂吗?排面!”
她又瞬间出现在窗边,嫌弃地用小手拍打着那扇旧式的铝框窗,发出啪啪的声音。
“还有这破窗户!又旧又土气!严重影响本大人眺望风景的心情!必须拆掉!全部换成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要擦得亮亮的,本大人要随时随地都能看着外面那些渺小的凡人!”
真仪对她这一整套天花乱坠的规划只当是耳边吹过的一阵吵闹的风。
交完了房租,她连明天的早饭钱都省了。
尽管已经熟悉了这种超现实的日常,但她的注意力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个残酷的现实——那个“208,000”的数字上。
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
真仪突然站起身,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伊果金色的长发。
“诶?”
正沉浸在打造“梦幻宫殿”的伊果停了下来,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突然动作的真仪。
“小真真?你这是要去哪儿?还没讨论完窗帘要什么颜色呢!我觉得金色带流苏的不错,深紫色的也还不赖……”
真仪没看她,把那张价格单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文件夹,然后径直走向门口。
“吃夜饭。”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