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瘪

Shinning Echos(1)

9浏览 4小时前 原创小说 MA112008

【晚上好,这里是关西电视台的FNN超级新闻,我是主持人水无月翔子。今天一个特殊的日子——十年前的今天,平成元年4月23日,蓝州集团总裁野野村忠夫先生发表《成岛宣言》到今天已经经过了十周年。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野野村总裁先生本人来到演播室!】

【哎呀,水无月君太客气了。什么总裁不总裁的,我就是个运气还不错的老大叔罢了。】

【您太谦虚了,总裁先生。十年前您就是在不远处淡路的成岛,发表了那篇震惊世人的《成岛宣言》。当时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嗯,一个大胆的设想吧。如今十年过去,碧海市已经从蓝图变为现实,您有什么感想?】

【感想嘛……(笑)就像看着自家孩子终于从爬的学会走学会跑了,还挺能跑的,那种感觉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大家都明白的吧,昭和时代以来旧的体系效率让官僚主义盛行,导致出现了那样的事情,大家都很痛苦吧?那就换一种活法试试看。】

【您指的是以企业为核心,主导社会运行的‘新体制’?】

【你这么说太严肃啦,水无月君。简单说就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们蓝州负责把城市建好,把经济搞活,让大家住得舒服,工作有保障,孩子能上好学校……至于那些扯皮和盖章的事,就尽量省掉吧。你看,现在碧海不是挺好的嘛?】

【确实……眼前的景象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关于未来,您对碧海市,或者说对日本,还有怎样的期待?】

【期待啊……(笑)希望这里能一直是个让人愿意待下去的地方吧。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目标,就是……让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觉得‘啊,明天也想来这里’。这样就行了吧。】

【嗯。看来十年过去,野野村先生的信念反而更加坚定了。好的,接下来进一段广告。观众朋友们,广告过后接下来请继续关注我们的特别报道——《碧海市:十年奇迹》!】

……

碧海市的旧城区,洲本町。

这里是新城崛起前的旧洲本市中心,如今成了这座未来都市庞大的身躯上一块属于过去的疤痕。

与对岸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楼不同,洲本町还保留着昭和时代末期杂乱而充满生机的肌理。

密密麻麻的团地如同灰色的混凝土森林,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狭窄的商店街上空,电线如蛛网般交错,两旁挤满了廉价的居酒屋,二手电器店和小钢珠店。

这里是树大根深的蓝州集团体系之下最底层的外包劳工,被时代抛弃的老人,以及那些无法或不愿融入“新体制”的边缘人们的栖身之所。这里是碧海市的过去,是被遗忘的残影。在这片被光芒绕开的角落,一切都显得缓慢而陈旧。

这里是被繁荣刻意遗忘的角落,却也是许多故事沉默开始的地方。

午后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光线软塌塌地铺洒下来,似乎也沾染了这条下町老街慢悠悠的疲沓劲儿,连时间都变得黏稠起来。

电线杆子是街区的布告栏,糊满了层层叠叠的传单。

寻猫的启事上印着只胖乎乎的三花猫照片,旁边用马克笔写着“十万円酬谢!”;

“佐川急便”的搬家广告印着个笑容夸张的大力士;

最多的是各种手写的出租信息,“贷间”,“4.5畳”,“礼1押1”,写在裁剪不齐的牛皮纸上。

细川真仪,十五岁。背着个快赶上她人高的军绿帆布包,一个人走在道沿上。她个子高,人又瘦,穿着件松垮的灰色T恤和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装裤。

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没好好扎,就那么散着,风一吹,几缕发丝就黏在脸上,她也不怎么去拨,只是偶尔不耐烦地晃一下头。

她的眼神有点空,望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人在这吵吵嚷嚷的街道上,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她手里死死捏着张纸条软塌塌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

每到一个路口她就停下来,仰起尖削的下巴,眯着眼瞅瞅路边斑驳的蓝色町名牌子,再低头对手里的纸条。

在一个路口,她看到一个拎着塞满了蔬菜和鱼肉的网兜篮子的阿姨正准备过马路。

真仪快走两步,挡在了阿姨面前。

“阿姨,问一哈,青叶团地咋子走迈?”

“诶?”

那阿姨被突然拦住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腿上下打量她。

这姑娘长得挺俊俏,鼻梁很高,眼睛很大,但眼神木木的,皮肤没什么血色。

这身打扮和这地方不太搭调,脸色也冷冰冰的,不像附近常见的学生妹。

“我问你嘞,”

真仪见对方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青叶团地,咋子走?”

阿姨脸上露出更困惑的神情,侧过耳朵:

“什么?亲野…田底?没听过这个地方啊小姑娘,你是不是说错了?”

真仪抿了抿嘴,低下头,把手里那张纸条递到阿姨眼前,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地址。

“哦——!”

阿姨凑近了看。

“是青——叶——团——地啊!你早说嘛!哎哟你这口音……往前面走,看到那个红色的邮筒没有?对,就在那个路口,别过马路,直接拐进去,往里走到底,看到一排楼房,再往左拐,就能看到大门牌了。”

阿姨热心地往前指了指,说完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你一个人来的?找亲戚?那边楼都长得一个样,号还排得乱,不太好找哦。”

真仪点了点头,把纸条塞回裤兜,扭头就按着指示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街边电器屋的橱窗里,电视正放着吵闹的午后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和有些过时的背景乐咿咿呀呀地传出来。

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追跑打闹,一个剃着平头的小子跑得太急差点撞到真仪,一抬头不小心撞见她的眼神,吓得立马刹住脚,偷偷扯了扯同伴的衣角,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真仪跟没看见一样,直接走了过去。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

街道的尽头,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能看见远处那边一幢幢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贴在灰蓝色的天幕上,跟她脚下这片吵吵嚷嚷旧町街像是硬生生拼接在一起的两个世界。

真仪按着阿姨指的路,果然看到了那个红邮筒,她拐进邮筒旁边那条更窄的街道,这是一条窄长的商店街。

穿过后面一条堆着几个废弃纸箱的小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也不能叫开朗,就是视线里突然毫无遮挡地冒出来一大片灰扑扑的水泥盒子楼房,密密麻麻地摞在那儿。

这就是青叶团地了。

楼墙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底色,背阴的墙角青苔斑驳。

楼与楼之间距离很近,晾晒着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飘着。

“三栋……”

真仪对了对手里那张纸条,抬头眯眼辨认着楼侧墙上褪色的标识。

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三栋入口处的自行车棚旁边,拿着翻盖手机在按着什么。

他穿着件夏威夷花衬衫,头发有些稀疏。虽然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看到真仪和她那个显眼的大包,脸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的笑容。

“您是细川小姐吧?哎呀,可算到了,路上辛苦啦!我是房东吉田。”

房东迎上来,显得很热络,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地晃动着。

“房间都给你打扫好了,放心吧!老房子了,有些年头,您多包涵,别嫌弃,但保证干干净净!水电煤气都通过检查了,没问题!”

真仪只是“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租金嘛,咱们电话里说好的,月租五万五,管理费包在里面了。押金和礼金呢,规矩都是各一个月。”

房东搓着手,笑着说道。

真仪没吭声,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放在脚边,拉开拉链,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捆得紧紧的一沓万圆钞,用纸带束着。

她低下头,手指飞快地数了一遍,然后递了过去。

房东满脸堆笑地接过钱,也娴熟地又点了点。

“得嘞!数目正好!齐活!”

房东爽快的收起那叠万元钞票,从那串钥匙里解下一把。

“您的钥匙拿好,是402室。这是信箱钥匙,也一起给您。有事随时打我传呼啊!号码在租约上有!”

真仪抬头看了看昏暗的楼道口,拎起背包重新甩到肩上,走进楼内。

楼道很窄,墙壁是暗黄色的,头顶的感应灯大概是坏了,跺脚也没亮,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

她沿着水泥楼梯爬上四楼,402室的铁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有些剥落,边缘能看到锈迹。

真仪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芯发出“嘎吱”一声干涩滞重的怪响,似乎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门开了,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封闭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标准的1DK户型,小得可怜。

进门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左边是挤在一起的料理台和单眼燃气灶,右边角落塞着一个极小的浴缸和马桶,中间勉强算是个吃饭的地方,接着一扇拉门。

里面是一间铺着旧榻榻米的六叠大小的卧室,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壁橱和一张矮腿的的小方桌,啥也没有。

真仪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随手扔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就那么站着,环视了一圈这个所谓的“新家”。目光从空无一物的墙壁,扫到光秃秃的窗户,再落到那个空荡的壁橱。

屋子里很安静,厨房那个老式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水珠凝聚,滴落,砸在水槽里不锈钢滤网上。

“滴答……滴答……”一声声。

真仪走到窗边,窗户是旧式的铝框窗,卡得很紧。她用了点力气才把它“嘎啦”一声推开。

窗外正对着的就是团地的中庭,几个小孩正在追逐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笑闹声隐隐约约传上来。她手扶着窗框,看了一会儿。

天黑的有些快了,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屋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勉强照亮了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细川真仪盘腿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像是终于从某种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拖过那个硕大的军绿色帆布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了起来。

包里没什么私人物品,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一个装着牙刷毛巾的洗漱包,还有一个硬壳的文件夹。

她掏出那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叠被压得有些皱巴巴的纸张——那是不久之后要去报道的,私立碧海女子高等学院的入学材料。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个过程,并不怎么光彩。

几个月前,她还在遥远的九州,在佐世保的那间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少年院里。罪名是“故意伤害”。

里面的日子按部就班,分秒不差。起床,吃饭,劳动,学习,反省,睡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她现在已经快要记不得具体细节了——

其实大多数冲突在她看来都莫名其妙,起因往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不知为何,最终的结果总是她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而其他人则或哭或怒地指着她。

因为她实在是“前科”太多,从小到大,转学,处分,让奶奶被叫到学校鞠躬道歉,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这次的“刑期”眼看着就要超过义务教育的法定年龄,少年院的管教似乎都急于甩掉她这个沉默又危险的“烫手山芋”。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个“好心人”起了作用,一份来自关西的“特别招生”入学许可,连同一些基本的生活补助申请材料,像一份从天而降的判决书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更像是一张单程的流放船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新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言下之意是:离我们远点,别再回来添麻烦了。

九州离关西很远,远到像另一个国度。

唯一真心牵挂她的奶奶,能做的也只是在码头上,将一个装着积蓄的信封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沉默地看着她。

真仪就这么拿着那笔钱,独自一人登上了开往碧海市的夜间渡轮。

船在海上摇晃了一整夜。她没有待在拥挤的统舱里,而是在甲板上坐了一夜。

海风吹得她浑身冰冷,她看着九州的灯火在身后慢慢缩小,最终消失在漆黑的海平面下,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和大海一样广阔的茫然。

那叠入学材料的最上面一张是《制服采购指南》。

真仪拿起那张纸。

上面用优雅的艺术字体印着校服的样式图,女孩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格裙,下面用稍小的字标注着指定购买地点——

“银座蓝州百货,四楼学生服饰专区”。

她的手指顺着页面往下滑,最终在价格那一栏停住了。

真仪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念出那个最终的数字。

“……二十万八千円。”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定定停留了那么几秒。

二十万八千円。

刚刚交完第一个月的房租和相当于两个月租金的押金礼金,奶奶塞给她的那个信封已经彻底瘪了下去。那几乎是她从长崎带来的全部家当。

她沉默地盯着那价格表看了几秒钟,然后把那张刺眼又沉重的纸片扔到了冰凉的榻榻米上。

就在真仪暗暗发愁的时候,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突然自己动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唔!唔唔——!臭真真!坏真真!还不快放本大人出来!你想把尊贵无比的本大人闷死在这个破袋子里吗?!岂有此理!”

真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脚尖用力踢了一下那个不断鼓动的背包。

“吵啥子嘛。”

背包拉链“刺啦”一声被从里面顶开一个小口,一个巴掌大小,浑身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小不点猛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冲到空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哈——呼——!”

她夸张地喘着,小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总算…总算呼吸到一点像样的空气了!憋死我了!我说小真真,你这背包里都是什么味儿啊……呃啊啊,简直是对本大人嗅觉的酷刑!你这邋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

那个小家伙叫伊果,个子只有真仪的巴掌那么大。

一头璀璨细腻的金色长发长得离谱,拖到了榻榻米上。碧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滴溜溜地转动着,打量着这个空无一物的新家。背后扑扇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小翅膀,维持着她悬浮在空中的姿态。

她飞高一点,小手叉着腰,碧绿的眼睛扫过空荡荡的墙壁,光秃秃的榻榻米,还有那个寒酸的小矮桌:

“哟~!小真真!我说你这新窝……可真叫一个,家,徒,四,壁,呀!比我们路上住的那条船还不如呢!至少那里还有几个破箱子可以爬着玩!”

真仪只是用那种“你又开始了”,“真是受不了你”的,烦躁的眼神瞥了悬浮在空中的伊果一眼。

她已经忘记这个小不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那了无趣味的生活之中的了,总之这个家伙老是自称自己是什么“古老的神”,“至高君主”之类的浮夸头衔,神出鬼没,吵闹不休,其实就是一个朝三暮四,贪吃又自私的家伙。

真仪早已习以为常,连吐槽的力气都省了。

“你懂锤儿。”

真仪没什么底气地回了一句。

“本大人不懂?”

伊果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飞到她眼前。

“曾经你们凡人给本大人修筑的宫殿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虽然…虽然本大人现在有点记不清了…但肯定比你这个破鸽子笼强一万倍!你瞧瞧,这榻榻米都快变黑了!这墙壁白得跟死人脸一样!还有这灯,啧啧,这么暗,坏了我的眼睛你赔得起吗?”

伊果才不管真仪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她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兴奋地飞来飞去,开始对着空气指手画脚,发表她那套异想天开的“装修计划”。

“唔嗯…首先呢,这个格局就太死板啦!毫无想象力!”

她飞到墙角,用她那手指用力指着。

“这儿!看见没,这儿必须得放一个超——级大的沙发!要那种一坐上去就能整个人陷进去的!”

接着她又“嗖”地飞到一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

“这边墙上,太空白了!浪费!得挂上一台超大的等离子电视!屏幕要超薄的那种!虽然本大人平时不爱看你们人类那些幼稚的节目,但必须有!这是排面问题!”

她又瞬间出现在窗边,嫌弃地用小手拍打着那扇旧式的铝框窗。

“还有这破窗户!又旧又土气!严重影响本大人眺望风景的心情!必须拆掉!全部换成从天花板一直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要擦得亮亮的,本大人要随时随地都能看着外面那些渺小的凡人!”

真仪对她这一整套天花乱坠的规划只当是耳边吹过的一阵吵闹的风,尽管已经熟悉了这种超现实的日常,但她的注意力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

她突然站起身,动作有点大,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伊果金色的长发。

“诶?”

正沉浸在打造“梦幻宫殿”的伊果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突然动作的真仪。

“小真真?你这是要去哪儿?还没讨论完窗帘要什么颜色呢!”

真仪没看她,径直走向门口。

“吃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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