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nning Echos(7)
从那个仿佛飘在云端的“贵族学园”走出来,再回到洲本町这片满是烟火气的老街区,感觉就像是从天堂一脚踏进了泥坑里。
虽然还是四月末,但头顶的太阳已然相当毒辣,柏油马路被晒得滋滋冒油,隔着那双磨得鞋底都要穿了的旧运动鞋,真仪都能感觉到脚板心传来一阵阵滚烫的刺痛。
“热死了!热死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伊果这只金毛虫子又开始了。她虽然是飘着的,不用受那烫脚的罪,但似乎对这种高温和浑浊的空气过敏。她像个没电的电风扇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那只单翼,整个人蔫了吧唧地挂在真仪的肩膀上。
“小真真,本大人说啊……要不咱们回那个有凉快风吹的白色大房子里吧?那个叫杏子的双马尾不是给了你吃的吗?咱们再去要点呗?”
“闭嘴。”
真仪头也不回,紧了紧背包带子闷着头往前走。
二十万八千日元。
刚才在行政楼前面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真仪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在老家的时候,只要有力气,就不怕没饭吃。渔船靠岸了去搬鱼筐,谁家盖房子去提灰桶,那时候虽然累,但那是实实在在的活路,只要肯干人家就肯给钱。
但这里是碧海市,是那个连肥皂厂都能盖起摩天大楼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力气好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到了。”
真仪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条略显嘈杂的商店街。虽然比不上港区那种高大上的百货大楼,但这里人来人往,两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看着挺热闹。
“这种地方能有啥好东西……”
伊果嫌弃地捂着鼻子。
“一股子烂菜叶味。”
真仪没理她,她的目光扫过两边的店铺。很快她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一家名叫“丸越”的中型超市。门口贴着一张花花绿绿的海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急募!理货员、收银员,时薪850日元起,欢迎活力满满的你!】
850日元。
真仪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
一个小时850,每天干十个小时就是8500。那套制服要二十万……也就是只要干个二十多天就能凑齐了,而且还能剩下吃饭的钱。
“就这个了。”
真仪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脸颊。
“你在干嘛?脸抽筋了?”
伊果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城里人找工作不都要笑噻。”
真仪努力扯了扯嘴角,结果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表情,把路边的一只野猫吓得喵喵叫着跑了。
“我说小真真……你还是别笑了,真的,完全没这个天赋啊。”
“滚。”
真仪瞪了伊果一眼,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超市。她左右看了看,抓住一个正在摆货的大妈。
“喂,那啥……我是来找活路的。”
大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手里的酱油瓶子差点掉地上。转头一看,一个眼神凶狠,头发乱糟糟的高个子女生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啊?你要找……找什么?找茬?”
大妈吓得往后缩了缩。
“找活路!干活的嘛!”
真仪不耐烦地指了指门口的海报。
“那上面不是写着要人的吗?我有力气,搬东西也好,站柜台也好,都能干。”
“哦……哦!你是来应聘啊……”
大妈拍了拍胸口,心想这姑娘气势也太吓人了。
“那你去后面那个门吧,找经理。他在办公室。”
真仪道了声谢,径直往后走去。
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着。
“干啥的?”
男人头也不抬。
“那个……我是来应聘的。”
真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冲,她走到桌子前,站得笔直,老实说在少年院里排队让管教挨个点名的时候真仪都没这么严肃过。
经理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了真仪一番。那是一种像是在挑剔烂水果一样的眼神,让真仪很不舒服。
“多大了?”
“十五。”
“十五?”
店长皱了皱眉。
“还是初中生?”
“不是,高中。”
真仪赶紧解释。
“刚转学过来的。”
“高中生啊……”
店长放下了手里的笔,身子往后一靠。
“那有学生证吗?”
“……还在办。”
“那就是没有咯?”
店长哼了一声。
“那别的证件有吗,身份证?或者是住民票?”
“……也没得。”
“哈?没学生证,没身份证,你是个黑户啊?”
“不是黑户!我有转学证明!”
真仪急了,伸手就要去掏包里的文件。
“那是给学校看的,我这儿不认那个。”
店长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说小姑娘,你看样子是外地的吧?知道蓝州在这里查用工规范查得有多严吗?要是雇了学生或者是来历不明的人,我这店还开不开了?”
“我能干活!我很能干的!”
真仪往前跨了一步,急切地说道。
“哪怕稍微少给点钱也行。我就是想挣口饭吃。你看我……”
她撸起袖子,露出那虽然纤细但结实的小臂。
“几百斤的大米我都能扛得动!”
“行了行了,女孩子家家的。又不是健美比赛,别在这儿秀肌肉了。”
店长一脸嫌弃地看着她那件脏兮兮的袖口。
“我们这是超市,是服务行业。形象很重要的懂不懂?你看看你这一身,要是让你站门口,客人都得被你吓跑了。”
他重新拿起笔,低头继续按计算器,下了逐客令。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时间。等你什么时候把证件办齐了,再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来吧。”
真仪僵在原地。她想反驳,想大声告诉这个家伙,她的衣服虽然旧,但是每天都有洗,她力气比那些男的都大。
但是看着店长那副冷漠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打扰了。”
她低下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背后传来店长的嘀咕声:
“真是的,现在的野孩子越来越多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走出超市,外面的热浪再次扑面而来。
真仪站在路边,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切,什么破店。”
伊果从她的肩膀上冒出来,对着超市的大门做了个鬼脸。
“那种势利眼的地盘,请本大人去本大人都不去!小真真,别理他,那是他没眼光!”
真仪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种酸涩的感觉压了下去。
“走,下一家。”
她就不信了,偌大一个碧海市,就没有一个只看力气不看脸的地方。
这一次,她看中了一家不动产中介。
店面不大,但是门口摆着很多广告牌,里面看起来挺忙的,几个穿着西装的人进进出出。
真仪想着,这种到处跑腿发传单的活,应该不需要什么太高的门槛吧?而且刚才那个店长说她形象不好,那这种不用一直待在店里的活总行了吧?
她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请问是找房还是……”
一个年轻的男业务员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但是在看清真仪的样貌后,那个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真仪那一身怎么看怎么像是不良少年的打扮确实有点吓人。
“那个……我是来找工作的。”
真仪尽量把声音放低。
“我看你们这儿是不是缺人发传单?举牌子也行啊。”
那个男业务员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桌上的座机。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不招人。”
“可是我看门口没贴着招满啊?”
“刚招满的!就在刚才!”
这时候,店里的一对正在看房源的小夫妻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那个年轻的妈妈看到真仪一脸惊恐地把孩子拉到身后,小声跟丈夫说道:
“老公,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里怎么会有这种……那种人啊?”
“嘘,别看,小心被缠上。”
两人也不看房了,拽着孩子就要往外走,路过真仪身边的时候还特意绕了个大圈。业务员看着跑掉的客户,脸色更难看了。
“我说这位……小姐。麻烦你出去好吗?你这样会影响我们做生意的。我们这是正规公司,不招……呃,不招闲散人员。请你立刻离开,不然我要报警了。”
又是这个词。
真仪感觉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转身走出了那家满是白眼的中介公司。
“这帮人眼瞎吗?!”
伊果气得在空中直跺脚。
“小真真你哪里像坏人了?虽然凶是凶了点,穿得是破了点,但是也不至于报警吧,太过分了!要不要本大人给他们降个天火,把那破店烧了?”
“算了。”
真仪摇摇头,肚子也开始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早上的那顿豪华早餐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了。
“再去试试那家。”
真仪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中华料理店。
那是家看起来有点油腻的小馆子,门口挂着红灯笼,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这种地方应该没那么讲究吧?只要肯干脏活累活就行。
真仪也是没办法了。只要给口饭吃,哪怕不给钱,先让她干两天混个肚子饱也行。
她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店。
店里正是午饭点,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几个伙计端着盘子跑来跑去,满头大汗。
“几位?随便坐!”
一个胖乎乎的老板娘正在柜台后面算账。
真仪走到柜台前,咽了口唾沫。那股子炒面的味道简直是在要她的命,肚子叫得跟打雷一样。
“老板娘……那个,你们这儿还要洗碗工不?”
老板娘愣了一下。
“洗碗?”
“对,洗碗,切菜,端盘子,我啥都行。”
真仪急切地说道。
“我不要很多钱,管饭就行。我很能干的,真的。”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眼神倒是没有前两家那么厌恶。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啊……我是九州来的。”
“九州啊……”
老板娘皱了皱眉。
“有健康证吗?”
“……没得。”
“以前干过餐饮吗?”
“……在老家帮奶奶杀过鱼。”
“杀鱼?”
老板娘笑了。
“小姑娘,杀鱼和餐饮是两码事。我们这儿虽然是个小馆子,但也是要讲卫生的。你这一没证,二没经验……而且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能安稳干活的。别是离家出走的吧?我可不想惹麻烦。去去去,去别处看看吧。”
又是麻烦。
真仪感觉自己就像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没一个地方愿意接。
“我可以……”
“哎呀别说了!我很忙的!小刘,三号桌的辣子鸡好了没!”
老板娘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彻底无视了真仪的存在。
真仪站在嘈杂的大堂里,周围是吃饭聊天的客人,大声喧哗的伙计,还有那诱人的饭菜香。
但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她就像个透明人,一个多余的垃圾。
真仪在一片热闹声中,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又磨蹭了一阵,此时已经是下午了。
太阳虽然没有中午那么毒,但那种闷热感却更重了,像是要把人蒸熟一样。
真仪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
脚底板已经疼得麻木了,肚子也饿过了劲,只剩下一阵阵的绞痛。
“小真真……”
伊果趴在她的头顶上,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咱们回家吧……我好累啊……这城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坏啊……”
真仪没说话。
回家?
回去干嘛?
回那个空荡荡连个床都没有的破公寓大眼瞪小眼地挨饿吗?
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在老家的时候奶奶总说城里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吃苦就能过上好日子。
现在看来,肯吃苦才有吃不完的苦。
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伸手拦着你,问你要这个证那个证,嫌你脏,嫌你土,嫌你是麻烦,有力气没处使,有手脚没处放。
这感觉比在里面还要憋屈,在里面至少还有个干活的地方,还管饱饭吃。
“麻卖批……”
真仪踢了一脚路边的电线杆。
这世道,怎么就这么难混呢?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条长长的街道。
两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电器,有的卖吃的。橱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灯光打得亮堂堂的。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繁华,但这一切都把她拒之门外。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误闯进人类世界的野兽,虽然披着人皮,但骨子里那股野味怎么洗都洗不掉。只要一靠近,就会被人闻出来,然后乱棍打出去。
“算了。”
真仪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看着脚下的下水道井盖发呆。
“伊果。”
“啊?”
“你说,要是咱们去抢怎么样?”
真仪的声音很轻。
“抢?”
伊果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
“好啊好啊,本大人早就想这么干了!这帮凡人太可恶了!咱们去抢那个老东西的超市,把他的面包全抢光!让他哭去吧!”
真仪看着伊果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是啊。
抢多简单啊。
凭她的身手,随便找个巷子,堵个看起来有钱的学生或者上班族,一拳下去,钱就来了。
或者晚上去撬个锁,搬点东西出来卖。
这种事她听那些“前辈”们吹过无数次牛,早就烂熟于心了。
只要抛弃掉那点可笑的自尊,只要不想着当什么“正常人”,活下去其实很容易。
甚至可能比现在活得还要滋润。
但是……
“幺妹啊,去了城里要好好做人噻。”
奶奶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浮现在眼前。
“咱们虽然穷,但是脊梁骨不能弯。别走那些歪门邪道,那是让人戳脊梁骨的。”
要是去抢了,去偷了……
她想到奶奶曾经跟她讲过,村子里曾经有一个杀了亲爹的不孝子叫阿雄的,畏罪潜逃想要跑到南洋去,结果船在海上出事了,这个阿雄也死于非命。真仪到现在还记得奶奶脸上那种深恶痛绝的表情。
是啊。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自己和那个不孝子阿雄还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奶奶呢?
真仪把手抽出来,狠狠地在脸上搓了一把。
“算了。开玩笑的。”
“啊?不抢啦?”
伊果一脸失望。
“没劲。小真真你就是太怂了。明明有那么大的力气,干嘛非要受这些鸟气。”
“你不懂,那是做人的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本大人可没功夫理会!人类就是被这些规矩给蠢死的!”
伊果气呼呼地揪着真仪的头发。
真仪没理她,继续往前走。走到了靠近海边的大路上。这里的风稍微大了一些,吹散了一点闷热。
就在她快要绝望,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去海边抓几条鱼烤了吃的时候。
马路对面,一个蓝白相间的招牌映入了真仪的眼帘。
【LAWSON STATION】
那是一个巨大的牛奶瓶形状的灯箱,格外扎眼。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整齐的货架,明亮的灯光,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
店门口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
【急募!早晚班店员两名。时薪900日元。有员工餐。无需经验,只要肯干!】
真仪的脚步停住了。
900日元。
比那个超市还要高50块。
而且……有员工餐。
这四个字简直就像是带钩子的饵,死死地钩住了真仪的胃。
但是,真仪犹豫了。
她看着玻璃窗里那个穿着蓝白条纹制服,正在给客人结账的店员。
看起来很干净,很体面。
跟前面那几家店一样。
自己进去,会不会又被赶出来?
会不会又被嫌弃脏?又被要证件?
“又是那种店啊……小真真,要不算了吧?咱们还是去海边抓螃蟹吧,本大人委屈一下吃点小鱼小虾不要紧的……”
伊果看了一眼,撇撇嘴。
“刚才那个中介肯定已经通缉咱们了,要是你又被抓走了,本大人吃什么啊……”
真仪死死地盯着那张招聘启事。
“无需经验,只要肯干。”
这几个字在她眼里放大,再放大。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这家也不行,那就真的没办法了。
真仪的手在裤子上用力地擦了擦,又理了理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把衣领拉平。
“伊果。”
“干嘛?”
“你……先躲起来。”
真仪指了指背包。
“别出来,千万别出来。别说话,别捣乱。”
“哈?凭什么!本大人……”
“求你了噻。我想最后试一次。要是这次还不成……我就听你的,咱们去当强盗。”
伊果愣住了,她看着真仪的侧脸。
在那张总是凶巴巴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某种她说不上来的东西。
伊果撇了撇嘴,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拜托本大人了。”
她不情不愿地钻回了背包里,临了还补了一句:
“要是他们敢欺负你,本大人就出来把店砸了!”
真仪把背包拉链拉好,只留了一条缝通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扇自动门前,玻璃门上倒映出她的影子。
高挑,瘦削,满脸疲惫和尘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
不行,还是太凶了。
她用力拍了拍脸颊,在心里默念:
要笑。要客气。要低头。
不管人家说什么,都不能发火。
不管人家怎么看,都要忍着。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真仪迈开步子,走进了那片明亮的光芒里。
……
在这片被昭和时代的残骸堆砌起来的街区里,罗森东洲本店的那块蓝白相间的霓虹招牌大概是方圆几里地内唯一还能让人感觉到“新时代”气息的物件。
自动门响了一声,进来的却不是客人,而是一阵燥热的穿堂风。
“欢迎光临——”
站在货架旁边的安田喊了一嗓子,声音拖得老长。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得像瓶底一样的黑框眼镜,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又低下头继续给货架上的饮料排队。他是附近的大学生,长得斯斯文文,做事也规矩,就是性格稍微有点闷。
“什么嘛,又是风啊。”
在另一边整理杂志架的浅野撇了撇嘴。这姑娘也是个学生,不过是个典型的辣妹预备役,头发染成了亮眼的茶色,穿着时兴的泡泡袜。她把一本刚到《Egg》塞进架子最显眼的位置,嘴里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我说横山姐啊,这点钟鬼都不来一个,无聊死了。”
“行了,别在那儿抱怨了。没客人还不好?真要像大清早那样排长队,你又该喊累了。”
收银台后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横山雅美店长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高脚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哗啦哗啦地翻着一份《产经体育》。
她今天穿了一件领口有点低的黑色T恤,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罗森的条纹制服,脖子上挂着一条不知真假的银链子。
虽然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有些藏不住了,但那一头挑染成栗色的大波浪卷发和那双依旧犀利的眼睛,还是透着股年轻姑娘学不来的风尘味和江湖气。
“店长,您又在看马经啊?”
浅野凑了过来,趴在柜台上,眼睛直往报纸上瞟。
“我记得这周日是不是那个什么……很大的比赛来着?”
“什么很大的比赛呀。我靠,那是东京优骏诶!二十世纪最后一次德比了,懂不懂这里的含金量?这要是中了,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
横山店长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指着头版上那张骑师策马狂奔的大幅照片。
“我说四眼仔啊,你小子这回买没买?”
她转头冲着货架那边的安田喊道。
安田直起腰,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啊,横山姐……买是买了点。我想着这么大的比赛,也参与一下。”
“嚯?手里有点闲钱了嘛。”
横山店长坏笑起来。
“来,跟横山姐说说,这次你看好哪匹?”
“那个……我买了成田路。”
安田小声说道。
“虽然赔率不是很高,但是我觉得它挺稳的,人气也不错。渡边骑师最近的发挥也很亮眼……”
“哈?怎么是成田路呢?”
横山店长还没说话,倒是先把脸皱成了一团。
“我说四眼仔,你这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成田路这次能行?你是忘了之前的皋月赏是怎么输的了?”
“可是……”
安田试图辩解。
“皋月赏那次只是运气不好,最后冲刺的时候被堵住了……”
“我说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好不好。让姐给你说道说道……”
横山店长手指在报纸上的马匹照片上狠狠戳了几下。
“你想成田路之前跑的弥生赏和皋月赏都是短途和中途的比赛,可德比是什么啊,2400米的长距离,它之前也没在长距离拿到过优胜,这就是硬伤所在啊。”
“但是……我看很多评论家都说……”
“听评论家的有用姐早比那个野野村有钱了。”
横山店长嗤之以鼻。
“听好了安田。买马这事儿,不能光看数据,得看‘气’。有些马,一看就是富贵命,有些马,一看就是陪跑的衰相。成田路那马虽说长得挺俊,但眼神太老实,没那股子狠劲儿。”
安田被训得不敢吭声,只能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
“我就买了一千日元……也就是玩玩……”
“啧啧啧,年轻人的思想就是太松懈了。”
横山店长摇了摇头,拿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速溶咖啡一口闷了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买了那是那一千块钱吗?那是你的尊严,是你的眼光!买那种低赔率的热门有什么意思?中了也就赢个便当钱,输了还憋屈。要买,就得买那种没人看好的,一飞冲天的!”
“可是啊,横山姐……”
浅野插嘴道。
“要是全赔了怎么办?多心疼啊。咱们上班一天就挣那几个钱。”
“小妹妹,你既然买了就不要怕心疼啊。懂什么叫绝处逢生吗?懂什么叫把命都押在桌子上的感觉吗?”
横山店长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盒薄荷糖,倒了两粒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呀,不好。店长又要开始讲她从前的事情了。”
安田凑到浅野的耳边小声说。
“我说你给我好好听着好不好,大人讲话别开小差!”
横山店长见安田心不在焉的,“砰砰”用力敲了两下柜台。
“呀,我很抱歉,您继续!”
“咳咳。想当年……大概是平成元年吧,也就是十年前,那时候姐姐我也就比你们大不了几岁。”
“哇,十年前?”
浅野眼睛亮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那时候店长在干嘛?是不是还在混……那个?”
她比划了一个切手指的动作。
“去去去,少跟我提那个,现在跟他们又不是一路的。”
横山店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但也没否认。
“那时候我刚从神户那边退下来。说是退下来,其实就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一身的伤,心也凉透了。”
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收银机显示屏跳动的绿色光标上。
“那时候还是泡沫经济的时候呢,满大街都是甩着钱打车的傻子,点烟都用钞票。我倒穷得叮当响。发的那些个安家费本来想着能回老家开个店做点小生意用,结果全被那个死鬼前夫给卷走了!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平时看着人模狗样,背地里拿着老娘拿命换来的钱去填窟窿,填完了还不够,居然还想把我也卖了!”
“天呐……”
浅野捂住了嘴巴。
“这也太渣了吧,这还是人吗!那后来呢?那男的呢?”
“后来?”
横山店长冷哼一声。
“谁知道呢,也十年没见鬼晓得是活着死了。关键是那时候,我真是一无所有了。身上就剩下几个钢镚,连吃饭都成问题。唯一手头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尼崎那边一套还没来得及出手的公寓。”
“那公寓值钱吗?”
安田忍不住问道。
“那时候哪怕是个猪圈都值钱。”
横山店长撇撇嘴。
“但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凭什么?凭什么老娘拼死拼活这么多年,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我不甘心!所以啊,我他妈干了一件现在我都觉得疯的事儿。我把那套公寓的房本给抵押了。拿着换来的现金,还有我身上所有的积蓄凑了个整。”
“您……您该不会是……”
安田似乎猜到了什么。
“没错。”
横山店长打了个响指。
“我把那些钱,全部,一分不剩,都押在了那一年的有马纪念上。”
“全、全部吗?!”
浅野惊呼道。
“那要是输了怎么办?”
“输了?”
横山店长耸耸肩。
“输了就去跳海呗。反正神户想找个码头跳下去也不费劲。活着要是不能翻身,那还不如喂鱼痛快。”
便利店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安田和浅野都被这番话给镇住了。他们这些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打工学生,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把身家性命都梭哈的疯狂。
“那……那后来呢?”
安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场比赛……”
“那场比赛啊……”
横山店长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你知道小栗帽吗?”
“啊,我知道!”
安田点了点头。
“那是名马啊!平成三强的芦毛怪物!虽然已经退役很久了。”
“名马?那个时候还不是呢。”
横山店长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所谓的‘专家’眼里,它就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你知道的吧,它是地方赛马出身,不是那些中央竞马场跑出来的纯种马。它就像……就像咱们这种人,没背景,没血统,只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那时候,所有人都看好玉藻十字。那匹马确实厉害,贵族血统,连战连胜,是当时的王者。报纸上电视上所有的评论家都在吹它,说它是无敌的,小栗帽这种杂牌军根本不配跟它跑。”
横山店长眯起眼睛。
“但是我不信这个邪。我就喜欢小栗帽。看着它,我就像看到了我自己。也是从乡下地方出来的,也是一身的泥点子,也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不起。我就想,凭什么?凭什么土包子就赢不了贵族?凭什么我们就该认命?”
“所以,我没买那些热门的单胜,也没买那些稳妥的连赢。我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小栗帽身上。而且是压它赢!压它干翻那个不可一世的玉藻十字!”
“那……那时候的赔率是多少?”
浅野听得入了迷。
“赔率?谁他妈在乎赔率啊?”
横山店长大手一挥。
“那时候我在乎的不是钱,是命!是这口气!如果小栗帽输了,那就证明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操蛋,就是血统决定一切,那老娘也不玩了,直接两眼一闭去上西天了!如果它赢了……那就说明老天爷还没瞎眼!”
“比赛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前面的大半程小栗帽一直被压着。看到这儿我的心真是凉透了。我想,完了,这回真要去跳海了,都开始想好遗书该怎么写了。但是!”
横山店长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把高脚凳给带翻了。
“就在最后那个弯道,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武丰骑着那匹灰马……冲出来了,像疯了一样!你根本想不到那种气势……它死死咬住玉藻十字,一步不让!一步不让啊!那些喊‘玉藻十字’的人都傻了。我也傻了。直到……”
横山店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
“它赢了……我就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傻逼一样。”
安田和浅野都被这个故事震住了,呆呆地看着横山店长。
此时此刻,这个满嘴粗话的中年女人身上竟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光彩。
“那……那之后呢?您赚了多少?”
浅野小声问道。
“多少?嗯,是呢……”
横山店长回过神来,托着腮思索着。
“也就那样吧。把那个死鬼欠的债都还清了,把房子赎回来了,还能剩下点本钱让我跑来儿开了这家店,过了十年安生日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说啊四眼仔。买马这事儿买的不是马,是命,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你求稳,想赚点零花钱,那是过日子,不是赌博。你要真想体验那种心脏都要炸开的感觉……嘿,那就去挑匹劲大的疯马吧,我看这次那个谁,爱慕织姬就挺有戏的。”
“我……我还是算了吧。”
安田苦笑着摇摇头。
“我心脏不好,受不了那个刺激。我就想平平安安毕业,找个工作……”
“切,没劲。”
横山店长撇了撇嘴。
就在这时,自动门的感应器再次响了。
“叮咚——”
那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就像是裁判的发令枪,但走进来的选手却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并没有期待中的客人,也没有所谓的生意。
站在那两扇自动感应门中间的是个生面孔。那人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灰色旧运动服,就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刚刨出来的咸菜干。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绿色帆布包,看着比那人还要宽出两圈。
最要命的是那股气场。横山雅美是个老江湖了,她十几年前在道上混的时候什么狠人没见过?
但眼前这位不一样。
这位身上带着一股子“生”味儿。
不是生瓜蛋子的生,反倒是生铁的生。浑身满是“生人勿近,近之则死”的低气压。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走进了店里的白炽灯光下。
这下大伙看清了,是个女的。
虽然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沾着点灰,但那五官长得是真带劲。眉毛像刀裁的一样,眼睛黑得发亮。
可惜的是,这张脸的面相实在太臭了,那架势活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了她几百万没还。
她站在门口,左右扫视了一圈。
“咿……”
正在整理货架的浅野吓得手一抖,刚拿起来的一本《周刊文春》“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躲到了货架后面。
那边的眼镜小哥安田更是浑身僵硬,像个被石化了的雕像。
“嚯……”
横山雅美店长却没动。她依然坐在那张高脚凳上,只是把手里的那本马经慢慢地放了下来。
这股味道,她太熟了。
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顾客,甚至不像是来抢劫的小混混。小混混眼神是飘的,是虚的,但这丫头的眼神是死的,稳得可怕。
横山店长伸手从柜台下面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也没点火,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指了指门口的那个高个子女生。
“喂,小妹。哪条道上的?”
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浅野和安田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店长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对话怎么听着像是黑帮电影里的台词。
真仪站在门口,被店里的冷气一吹,原本被晒得发昏的脑壳清醒了不少。她看着柜台后面那个气场同样强得离谱的女人,愣了一下。
道上?
啥子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路,又看了看自己脚下的瓷砖。
“……大路过来的。”
真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门口那条路,好难走哦。”
“哼,装傻是吧?”
横山店长冷笑一声。
“大路”。
这家伙是想正面硬来啊。
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双手插在围裙兜里,慢悠悠地晃到真仪面前。
“行啊小妹,看来是个硬茬子。”
横山店长眯起了眼睛。
“看你这一身,是从外地跑路过来的吧?怎么,在老家惹了事,想来这块地界避避风头?”
真仪皱起了眉头。
这女的在说啥子天书?
跑路?避风头?
虽然说自己确实是被“流放”过来的,但那是正儿八经的转学,怎么到她嘴里就变得这么难听?
“我不是跑路。”
真仪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我是坐船来的。然后坐了大巴车。正大光明的。”
“哟,嘴还挺硬。”
横山店长眼里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在这个年头,这种哪怕落魄了也死不松口的硬骨头不多见了。
“那行,我不问你来路。我就问你,既然来了我的地盘,你是想干嘛?”
她往前逼近了一步。
“是想拜码头?还是想找晦气?或者……身上背着‘那种’单子,想找个地方销赃?”
真仪被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题搞得摸不着头脑。
这都哪跟哪啊?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她现在只想搞点钱吃饭,哪有闲工夫跟这个看起来神神叨叨的阿姨猜谜语。
“我没想干那些。”
真仪叹了口气。
“我就想问一句……你们这儿,给不给活路?”
“活路?”
横山店长愣了一下。
原来是走投无路落难了,想在这儿躲躲仇家来了,这小姑娘果然不简单。
看着年纪轻轻,开口就是这种要把命豁出去的狠话。横山店长的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久违的热血。
想当年,她也是这样提着一把刀站在那条街口,说出了同样的话。
“哈哈哈哈!好!有种!”
横山店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叫一个豪迈,把旁边的安田吓得差点把眼镜掉地上。
她伸出手,重重地拍在真仪的肩膀上。
“我就喜欢你这种直肠子!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要是再推三阻四,就显得我横山雅美不仗义了!”
她眼神一凛,豪气干云地一挥手。
“说吧!你是想让我帮你平事儿?还是缺家伙事儿?或者是缺跑路的盘缠?只要是在这洲本町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不是要去炸蓝州的大楼,我横山都能给你指条道!”
真仪被她这一巴掌拍得一个踉跄。
这家伙……莫不是个疯婆娘?
她就是想在这找个工作,怎么搞得像是要歃血为盟去劫法场一样?
“那个……”
真仪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贴在玻璃门上那张有点卷边的A4纸。
“我就是看了那个,才进来的。”
“嗯?”
横山店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顺着真仪的手指看过去。
那是她上周才让安田打印贴上去的招聘启事。
【急募!早晚班店员两名。时薪900日元。有员工餐。无需经验,只要肯干!】
这一次比刚才还要尴尬十倍。
横山店长眨了眨眼睛,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一脸凶相的高个子女生。
“你……”
横山店长咽了口唾沫,刚才那股子豪气瞬间泄了一大半。
“你说的‘找活路’就是指……这个?”
她指了指那张纸,手指头有点哆嗦。
“对头啊。”
真仪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这不是写着‘无需经验,只要肯干’嘛。我力气大,啥子都能干。搬东西、扫地、看门都行。只要管饭,给钱。”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这不是活路是啥子嘛?”
“……”
横山店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旁边的浅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捂住嘴。安田也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在憋笑。
“咳咳!咳咳咳!”
横山店长猛地咳嗽了几声,以此来掩饰自己刚才那自作多情的尴尬。
她那张即便是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厚脸皮的老脸,此刻也忍不住有点发烧。
搞了半天,是个乌龙。
人家就是个来打工的穷学生,硬生生被自己脑补成了落难的江湖儿女。
这也太丢人了。
“那……那个什么……”
横山店长赶紧把嘴里那根没点着的烟拿下来,在手里搓了搓。
“原来是应聘啊……早说嘛!哈哈,哈哈哈……”
她看着真仪那副“你在说啥子”的无辜表情,只能无奈地干笑了几声。
“行了行了,既然是来应聘的,那就别在这儿杵着了,吓坏了客人。”
她转身往柜台里面走去,掀开后面那个挂着“员工专用”布帘的小门。
“跟我进来吧。咱们去后面聊。”
真仪有些茫然地抓了抓头发,提起那个死沉死沉的背包,跟在横山身后走了进去。
路过柜台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叫头上五颜六色的店员小声对那个眼镜男说:
“我就说店长那是职业病犯了吧,看谁都像道上的……”
“嘘!小声点,小心被切手指……”
所谓的“店长室”,其实就是仓库里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
里面堆满了各种纸箱子,饮料、泡面、卫生纸,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中间勉强挤着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折叠椅,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账本、订货单,还有一个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
“坐吧,随便坐。”
横山店长一屁股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那张黑色老板椅上,随手把桌上的一堆发票往旁边一推,腾出一小块空地。
“我说那个谁,四眼仔啊!给倒杯水进来!”
“来了!”
真仪规规矩矩地在那张折叠椅上坐下,背包被她放在脚边,里面的伊果不安分起来,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真仪不动声色地踢了背包一脚,那动静立马停了。
“咳,我说……”
横山店长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手头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呼出一阵烟雾。
“小姑娘,我看你这架势……是个练家子?”
“……嗯。在学校练过点体育。”
真仪含糊地回答。
总不能说是在号子里练的坐板吧。
“体育?”
横山店长显然是不太信。
那种紧绷的肌肉和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警惕感,可不是学校体育课能练出来的。不过她也没拆穿,毕竟每个人都有点不想说的过去。
“叫什么名字?”
“细川真仪。”
“哪个‘麻吉’?我靠你这口音真不得了……”
横山店长从桌子旁边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罐麒麟火咖,砰地一声打开。
“真诚的真,礼仪的仪。”
“嗯……哪的?”
“什么?”
“我问你从哪里来的。”
“九州,长崎。”
“有够远的啊。今年多大了?”
“十五。”
“哦,才十五啊……”
横山店长有些意外。
这姑娘长得太着急了点,怎么看都已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了,压根就不像路上的学生妹。
“那你还在上学了?”
“嗯。刚转学过来。”
“哪个学校的?”
真仪犹豫了一下。
这时候安田正好端着一杯水进来放在真仪面前。真仪道了声谢,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一半。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压住了胃里的火烧感。
“那个啥子,碧海……女子。”
真仪放下杯子,低声说道。
“噗——!!!”
刚喝了一口冰咖啡的横山店长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幸好她反应快,扭头喷在了地上,不然这一桌子的账本就算是废了。
“咳咳咳!你说啥?!”
横山店长顾不上擦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真仪。
“你说的就那个……那个在港区山上的,全是大小姐的贵族学校?”
她伸手指着真仪这一身行头——
“你?去那儿上学?这……这没搞错吧?姐姐没什么见识,别寻姐姐开心啊。”
真仪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怪别人怀疑,她自己也觉得像个笑话。
“有啥子不对嘛。”
真仪硬着头皮顶了一句。
“我也是被逼的。要不是……要不是没得选,哪个愿意去那种瓜地方受罪。”
“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横山店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能进那个学校,那你家里应该,不差钱?不至于落魄到来我这破便利店打工吧?还是说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新玩法?体验生活?我看有个综艺节目就是这么拍的……”
“没得钱。我就剩几十了。交了房租,连饭都吃不起。”
真仪摇摇头,声音沉了下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
“但是还要买制服,要二十万八千,校门口的人看我衣服撇,进都不让我进去。所以……”
真仪抬起头。
“……我必须得找个活路。不然书没得读,人也要饿死了。”
横山店长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虽然脸上脏兮兮的,表情也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狠,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窘迫和渴望却是装不出来的。
那种眼神,她横山雅美太熟悉了。
“二十万八千啊……呵。”
横山店长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表格,往真仪面前一推。
“行吧。既然你是真的急需用钱,那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一把。我看你这身板,搬货理货应该没问题。正好我这儿那两个学生娃最近考试多,我也缺个能干重活的。”
她拿起一支笔。
“填个表吧。把名字、住址、电话写一下。”
真仪眼睛一亮,赶紧抓起笔。
“要得要得!我力气大得很,多少货都搬得动!”
她趴在桌子上,像个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虽然歪歪扭扭像鸡爪子刨的,但写得很认真。
“哦?你住在青叶那啊。”
“嗯,刚搬来。”
“那巧了,离我家还挺近的。”
写完名字和住址,写到电话那一栏的时候,她愣住了。
“没得电话。”
“没手机?”
“没得。”
“那家里座机呢?”
“也没装。”
“……行吧,那以后联系你只能靠吼了?”
横山店长无奈地摇摇头。
“那下面这个,身份证复印件,学生证复印件也行,你现在有带吗?我得留个底,然后报给上面。”
真仪的手停住了。
“……没得。”
过了好几秒,真仪才低声说道。
“没带?”
横山店长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没带也没事,明天上班的时候带来就行。”
“不是没带。”
真仪放下了手里的笔。
“是没得。我没得身份证,也没得学生证。我户口还在老家,没迁过来。”
横山店长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她把那张填了一半的表格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原来是黑户啊……”
横山店长吐出一口烟雾。
“小姑娘,这事儿……就难办了。”
“我能干活!”
真仪急切地站了起来。
“我不怕累!脏活累活都行!我也不会惹事!只要给钱,哪怕少给点也行!不报给上面不行吗?我就在你这儿干,你直接给我发现金……”
“坐下,冷静点,好好说。”
横山店长摆摆手。
“妹子,这不是我不帮你。要是换了十年前,在组里的场子里,别说你是黑户,就算你是通缉犯,只要我横山雅美看你顺眼,一口饭我还是管得起的。”
她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头顶上的天花板。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儿是蓝州的地盘。你知道蓝州是怎么管这些店的吗?那是连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登记公母的。每个员工入职,必须录入系统,必须要证件。上面的稽查队每个月都会来抽查,要是查到了我雇黑工……”
横山店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罚款是小事,我这店长也就干到头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指着这口饭吃呢。而且这里的监控都是联网的。你只要站在收银台里,脸就会被识别。如果是没有登记的人员操作收银机,警报马上就会响。”
她看着真仪那张渐渐变得苍白的脸,心里也有些不忍。
“这就是个大笼子,妹子。咱们都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谁也别想乱飞。”
真仪站在那里,只觉得冷。哪怕是在这个没有冷气的小仓库里,她依然觉得冷得刺骨。
“……我晓得了。”
良久,真仪松开了手。
她没有再求情,也没有哭闹。
她只是默默地把那张填了一半的表格拿起来,团成一团,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她知道,横山店长说的是实话。
而且,她也不想连累这个刚才还跟她开玩笑,性格还挺豪爽的大姐。
“打扰了。”
真仪背起那个沉重的背包,对着横山店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诶……”
横山店长看着她那副样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看着那个瘦削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横山店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这世道……真是要把人逼死啊。”
她看着桌上那个被真仪喝了一半的水杯,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