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与不愿
外环的村中没有先生,便没人识得几个大字。只有村东头的文爷爷当过几年书手,肚中装着些墨水,平日闲来无事便教我识上些字词。双手顶天的“父”、哺育婴孩的“母”,这是我最早熟识的字,却也是我穷尽一生无法体会的字。
那时的我已过了七岁,临近八岁,而我的生日是在元旦前的。我的生日便是爷爷将我抱回家的那天,我所想象的那天是欣喜的,我不曾见过的父母应该也在欢喜我的到来吧。
我第一次的疑问是问了刘叔,只记得他轻拍我的脑袋,指着远方的中环,说:“小山石,看到了吗?就在那城墙内,你的父母正在努力着,为了生活努力着……”我不懂什么是生活,只记得文爷爷说过:“父母生养,身怀祝福,便是生。行走于世,心怀梦想,便是活。二者相伴相生,缺一不可。小山石,可莫要不敢梦、不去梦,若没有梦,那么人真的还活着吗?”
再后来,我向奶奶询问。她拉着我的手,指着远方的岩山:“看到远方的岩山了吗?没入云端的岩山。你的父母去登那座山了,你要登上岩山才能见到他们……”我不懂攀登,便向文爷爷询问,只记得文爷爷摘下烟斗,神色黯然:“环阻隔了梦想,山支撑了梦想,那是数万万人欲要攀登的山,是数万万人无法攀登的山。小山石,你今后也要攀登吗?”
我最后问了爷爷。他张了张口,可话刚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哀叹。他拉着我的手,推开了木门,风夹杂着雪灌进屋内。我俩走着,向着屋外的田地。他扒开厚厚的积雪,露出地面:“那晚的雪下得很大,大到蒙了眼,也迷了心……可怜的孩子躺在雪窝里,哭得哑了嗓子,冻得皮肉发紫,连裹在身上的布都结了冰。小山石,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我只是静静地看,口中发不出声音。
爷爷将其轻轻背起,向着家中走去。他摘下墙上的背篓,抖掉篓中的雪:“那晚的我将孩子带回,用被子包裹,装进这个背篓,去了找郎中,只是有些太晚了,郎中摇摇头,便将门关上了。那晚我许是疯了,漫无目的地向着远处的城墙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以至于感受不到双腿,感受不到呼出的热气。”
爷爷拿起一旁的旧相片,相片之中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以及瘦小的婴孩。他的眼睛满是哀伤,可当看向我时,却又多了几分释怀。他坐在门槛上,将我搂入怀中,望着漫天的大雪,思绪又回到了过去:“我是知道的,那孩子不愿死去,刚诞生的生命还未亲眼看看这世界,怎会愿意就此死去。他不愿死,我也就不愿他死,只是这样走下去,愈来愈远,直到连城墙也模糊了。待到孩子不再哭闹,我便失了力气,一头栽倒在雪中,不省人事。
“许是老天有情,当我醒来时已回到家中,而背篓中的婴孩早已沉沉睡去,就连身上的冻疮都不见了踪影……自那之后,便让文老头给他起了名字,名叫‘山石’,意为堆砌岩山之石,也是平凡之石,如若能够幸福一生,不去攀登那岩山也并无不可。这是我与老婆子最大的期望,也是对我们所爱之人最大的祝福……”
爷爷将我抱起,向着屋内走去,露出温柔的笑:“小山石,咱们回家吧?”我也露出笑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嗯,咱们回家!”